不知为何我在使劲发抖,姐姐紧紧抓住我,护着我。四周的房子也在左右摇晃,特别是高层建筑像是没了骨架一样,在云中恐怖地轻缓地左右舞动。房子至少偏离原来的位置一两米远。我们在路上都被左右晃得站立不稳,在高楼里的人更是被甩得像布娃娃般,左巅右晃。不断地有人从各个大楼里跑出来。
2008年5月12日,一大早就有人打电话给我送钱过来。店门刚开,买主就一个接一个,都不讲价。很邪门的一个早上,在平时,讲价可是我最苦恼的事。二姐一到店里就甩出一千元钱给我,说是犒劳我的。早上还来了一个老外硬要买我画的三星堆的皮画,我不干。这些画是我这几年来珍藏的宝贝,是非卖品,我只是为了好看才挂在空荡荡的店里的。他很不情愿地走了,嘴里还叽里咕噜的不知道说些什么。
在成都我已经开了八年店了,店虽然小了点,却也是麻雀虽小五脏齐全。“抗战”八年不容易啊。中途受了刺激,求别人的字画不得,居然还学起毛笔字和绘画,刚学时我唯一的追求就是给大姐的新家写一幅字。她害怕见不得人,不要,说挂上了,别人会以为是我女儿小雨雨趁她不注意在她家墙上画的涂鸦。
自家人总是最看不起自家人,她太熟悉我了。我非常郁闷,她说卖你的玉吧,那才是你的强项,别挂羊头卖狗肉。
我时间多得不知道怎么打发,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这就是我选的职业。日子在磨皮擦痒、安静、舒适中度过。
至今我都后悔不该把女儿从昆明转学到汶川。过得太顺了就不是好事,老天不会高兴的。
2008年5月12日14点28分,我和二姐还在成都羊市街我的店里,我感觉头很晕,身子在晃,站立不稳。我使劲地压在柜台上,可脚底又开始左右晃起来,屋里的一切都在动。
二姐回过神来惊恐地喊道:“地震了!地震了!”她经历过丽江1996年的地震,那是她第一次经历地震。那时她还以为是鬼来了,吓得躲在床上,盖着头不敢动,还是弟弟跑过去把她带离晃动的房子,在外面住了几天,所以她有经验。她拉着我从摇摇晃晃的大楼跑到昔日车来车往的大路中央,交通完全中断了,开车的人都在使劲地按喇叭,路面到处都是从各处跑出来的惊恐的人,大家相互搀扶四处张望,知道是地震了,只是不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路面仍在不断地左右晃动。
不知为何我在使劲发抖,姐姐紧紧抓住我,护着我。四周的房子也在左右摇晃,特别是高层建筑像是没了骨架一样,在云中恐怖地轻缓地左右舞动,至少偏离原来的位置一两米远。我们在路上都被左右晃得站立不稳,在高楼的人更是被甩得像布娃娃般,左颠右晃。不断的有人仓皇地从各个大楼里跑出来。
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匆匆逃离高楼到外面,到处都是人。如果高楼真的垮了,那天不知会死多少人。那么多人逃,但都不知往哪儿逃。这一刻成都的各个大街上都站满了不安的人们,他们三五成群、议论纷纷、交通堵塞了,司机只能乱按喇叭。
到处都是拨打手机的人,可是除了联通的手机、小灵通和外省的网络,其余的信号全无,这也是人们过分依赖现代文明的悲哀,没了通信就像没了支柱。
二十多分钟以后,姐姐的手机收到朋友从昆明发来的短信“汶川发生了大地震”!还特别注明是她妹夫家乡发生了大地震!
汶川电话不通,都江堰电话也不通。
不久更确切的消息来了,“汶川发生了里氏7.8级大地震”。天哪!比1976年唐山7.6级地震还大,涉及面还广,那天几乎所有的人都在拿它和唐山大地震作比较。大家得出唯一的结论——中国真的出大事了!
当时,我的头脑空白、四肢一下子冷了下来。我的女儿就在汶川威师附小读书,我爱人,还有许多至亲至爱的家人啊,我该怎么办……
不久又有坏消息传来,都江堰部分楼房已垮塌,死人的讯息不断传来。天哪,那里还有我结婚十二年风风雨雨一路相伴的老公任勇啊,站在人头攒动不敢回家的人流里,我泪流满面瑟瑟发抖,唯一的念头,我要去找他们……
姐姐扶着我慢慢地走在交通已经瘫痪了的路中央,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女孩站在路边,正双手合十泪流满面地对着汶川方向默默地祈祷。
姐姐联系上了姐夫,他们决定陪我去找丈夫、女儿及家人。姐夫单位同事杨琼姐,也要去都江堰寻找公婆,他们一起开车接到我们,大家都不敢回家拿任何东西,避着绕着高楼走。这时所有的人都要逃离城市,逃离都市文明的象征——高楼大厦。
此时的成都市民都拼命向城外涌去。四个方向的出口全部堵塞,每个人都惊恐不已,不知还会有什么大灾难来临。我们在西门堵塞了的路上待了很久,我和姐姐们又折回了城里,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大着胆子还开着的餐馆,这时的成都很多大商店、大酒楼、大超市都关门了。我只吃了一些水泡饭,就坐在门口不断地给任勇发短信。我没想到这竟是我在以后的几天里吃得最好的一顿饭。
“二姐,红令还好吗?她没事吧?”
任勇终于回了短信,望着手机我颤抖不已,泪如雨下。他还活着,他还活着!那边的情况到底怎样了,他只字不提,再发就没信号了。真急死人了!
姐姐和姐夫决定先送我去都江堰找任勇,然后再想办法去汶川,找我公婆和女儿。我们曾想先坐飞机到松潘,然后再走路去汶川,这样路程要近一些。然而谁也没想到后来的情况会那么严重,那样的反反复复。
我们唯一的消息来源,是震后27分钟在成都人民广播电台摇晃的大楼内,几个已并机联播的电台中,女主播以沙哑了的声音播出政府发布的消息。
成都街头的公交广告站牌上,至今都有那位播音员孙静含满泪光的模样,他们三百多个小时的不间断播音,带给我们多少绝望,又带给我们多少希望啊!
只知道震中是汶川。近的已波及都江堰、北川、青川、德阳、绵阳,远到上海、北京、西藏、甘肃、陕西、青海、山西、宁夏、贵州等都有震感。汶川一直没有音讯,已经成为孤岛。都江堰的聚原中学已死亡几百人,北川已达七千人。这是怎样的令人心痛的数字啊!我的心抽得更紧了,只能绝望地作着最坏的猜想和打算。
我们上到成灌高速公路上,迎面而来的是一辆接着一辆的救护车、大卡车。车上拉着很多缠着绷带挂着吊瓶的人。已经有很多军车不断地超越我们的车开了过去。
天,开始飘起小雨,灰蒙蒙、阴沉沉的。
5月8日,我过生日就是在都江堰的杨柳河边。那天杨柳依依,微风拂面,阳光明媚。我和二姐开车来到这里,找到我中学时的女同学陈群,我们在那里品茗聊天,吃小吃、打牌、玩耍,等工作任务很重的任勇下班过来给我过生日。
那天不是周末人却很多,到了周末人会更多,很多外地人都会相约来到这里,来晚了,位置就没了。这里的确是休闲旅游、放松身心的好地方。
都江堰是伟大水利工程,是至今仍在发挥效益的为数不多的古老水利工程之一,是中国乃至世界水利科学宝库中的瑰宝,它在世界水利科学技术史上独树一帜,为已消逝的古代水利文明提供了独特见证。都江堰造就了富庶繁荣的“天府之国”,为今天成都平原的现代文明作出过巨大贡献,在中国和世界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2000年11月29日,在澳大利亚凯恩斯召开的联合国第24届世界遗产委员会上,都江堰和青城山双双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
听南桥岷江的轰鸣,品千年古蜀文明的音韵。这是怎样一种休闲和惬意啊!老公还请来了我二十几年都没见过的小学老师陈老师。他曾教我们语文和绘画,还有音乐。那时他才只有十九岁。
那天,在屋外垂柳飘拂的时装店里,姐姐还给我买了一套漂亮的衣服。地震的当天我就是穿着这套衣服来找任勇的。生日那天的我,真的好开心、好快乐!
晚上,我们的车缓慢地开进了已经交通管制的都江堰。夜幕下,昔日灯火通明的都江堰已经面目全非,到处是废墟,一片混乱。交警们坚守在各个岗位上,维护着通往希望的生命通道,有的交警还挂着彩。
先头部队和很多当地人正在废墟上救援,许多人已在绿化带和空旷地带搭起了各种棚子,还有很多拿着各种包袱不知要去哪儿的人们,到处都是呼亲唤友的凄厉的叫喊声!
我们找到杨琼姐的妈妈居住的地方时,他们的房子还完好无损,只是两位老人已被疏散到安全地带,找不到了。杨琼姐试着去人多的地方找了好几次。
雨越来越大,身体感到越来越冷。泪眼向天,大滴大滴的雨砸在脸上,天空是如此深不可测,黑黑的没有尽头,无尽的雨夜笼罩了我们!
我坐回到车里,把身边所有人的手机集中起来,用不同的手机,不停地发相同内容的短信:“任勇,我们来找你来了。”
我并不知道会不会有用,也不管发不发得出去,就这样拼命地发。断电断通信的都江堰啊!
今天的我,真的无法接受!这才几天?从踏上这座城市起,泪水就在我的眼眶中转,我不知道怎样面对这样的情景。街道的表面看起来还好一点,这么大的一座城市,但是里面的许多房屋已是千疮百孔,无法再居住了。
因为交通方便,救援人员马上就可以赶来,雨中的废墟上,人们已经开始实施救援了。
半个小时以后,杨琼姐找到了家里的两位老人,他们没走多远,知道家里人要来找他们,就在附近待着,只是不敢再回到余震不断的家。
杨琼姐问她妈妈怎么没把狗带来。她妈妈说她家的狗在地震的前一天就不吃不喝了,地震的那一瞬间,它从自家的四楼开着的窗户上跳出去摔死了。我很奇怪,难道狗有预兆吗?它还没被我们人类驯化得耳聋目瞎吗?老人说,他们在房子里被从这头甩到了那头,根本站立不稳,房子里的东西摔得到处都是,在余震中他们跑下了楼。
望着杨琼姐一家人团聚后,踏上回成都的路,我的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我越来越担心留在汶川的女儿了。
广播里说温总理已到达了都江堰,姐姐说国务院总理亲任这次抗震救灾的总指挥,真不知这次地震有多大,涉及有多广。
我们一家人还能再聚吗?从女儿出生到现在,我们一家就长时间三地分离,我在成都,女儿在昆明,任勇在汶川。矛盾和问题也在分离中渐渐展现。今年我把女儿转到汶川,我也准备在那儿开个分店,几头兼顾。然而天不如人愿。
我们两次不甘心地来到任勇刚任职的应急机构,汶川县驻蓉稳控办。门卫说他们开车出去了,说是他们准备从平武绕回汶川。有个人说他们去城里调查什么去了,我抱着一线希望不断发短信给他:“我们在青城桥头等你。”
我们从玉堂镇绕到青城桥头,看见那里已经整整齐齐停了很多军车。看来这次的灾难真的很大,不然不会有这样大的动作。
我的心里一片灰暗,但愿老天保佑汶川,保佑我的女儿,保佑任勇的爸爸、妈妈。可收音机里报道,汶川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姐姐说:“小妹,不要哭!”可我控制不了自己,我将身体缩进车座里,默默地流泪。夜那么长,那么黑。
青城桥头有很多车很多人,全是劫后余生从山里逃离出来的。天很冷,本来去旅游的人们在这个季节穿得都很单薄,他们将能穿的衣服都穿着,是各种各样,在平时会很好笑,但那一刻,我笑不出来。好多人在风雨中瑟瑟发抖。我和姐姐们分头在人群里寻找,呼喊。平时任勇爱把车停在这桥头,真希望还能在这里找到他。
现在除了等待,别无他法。
雨越来越大,坐在车里还能感觉出余震带来的震动,好像坐在软软的海绵上。我再次感到大地已经没有以往的坚实。
夜里11点以后,天上似乎飘落下雪花。
后来我问过别人,那是真的吗?我隐约记得我用手接着了它们,看它们转眼就变成了水。五月飞雪,难道真是老天爷在告诉着我们什么吗?
我和姐姐们只能坐在车上等。默默地看着时间流逝,心痛如刀铰!不知道几点,任勇终于来了。他看到了我发出的无数信息中的一个。但他见到我的第一句话竟是:“你怎么穿成这样,是休闲旅游来了?”我委屈地对他说:“我连家都没敢回,就直接来找你了。”
任勇和移民办的李煜主任去调查汶川在都江堰的干休所有多少死亡和失踪人口去了,遵照上级的要求要在第一时间报上去。那些老人都很平安,已全部被转移到空旷地带。他眼里转着泪说:“完了,爸爸妈妈女儿他们肯定都没了。我们怎么办啊?这里都死了很多人,汶川是震中啊!他们老的老小的小,肯定很需要我们!”他难过地说:“明天汶川县有些单位的人都要走路回汶川,我也要去。”(汶川县驻蓉办事处和移民办都设在都江堰)我告诉他我也要去找女儿,生见个人,死收个尸。姐姐和姐夫在劝说无望的情况下,叫我们明天再想办法,千万不要冲动,然后他们难过地开车回了成都。
晚上我和任勇来到都江堰一个空旷的草坪。那里已有汶川几个单位的车和人。大家听着收音机,个个脸色凝重,担心着依旧没有音讯的家乡,谁都有一大家子在那里。有人拿出地图在比画,大家曾推测地震的震中可能在汶川的百花附近。只希望震中不要在县城,那样的话,我们的父老乡亲死亡人数就不会太多。都江堰的聚源中学和新建小学的死亡人数还在增加!这次地震学校损失最大,我好希望我的女儿不要在学校里,还没去上学,老人们没待在家里。
晚上,我们就挤在车上,大家都默默无言,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