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人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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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人在江湖

往昔有人,名曰庄周。周之奇不知其所以然也。化而为书,名曰《庄子》,书之妙不知其所以然也。是书也出于意想之外,而游于溟涬之初。吾乌乎读之?句与为句乎?字与为字乎?庸讵知吾之所谓句即《庄》之所谓句,吾之所谓字即《庄》之所谓字邪?文与为文乎?义与为义乎?庸讵知吾之所谓文即《庄》之所谓文,吾之所谓义即《庄》之所谓义耶?

以上这段仿庄子的文字,乃是清代学者张潮读庄周时读出的感受(《读庄子法小引》)。我看得出来,张潮先生读庄子是到了这样的境地了:爱不释手却又终难释义,不能释义却又终于不能释怀。古往今来,不知多少人像张潮一样,被庄子弄得进退两难,无所适从。

读庄子的人,定知道那是多层的愉快。你正在惊异那思想的奇警,在那踌躇的当儿,忽然又发觉一件事,你问那精微奥妙的思想何以竟有那样凑巧的、曲达圆妙的辞句来表现它,你更惊异,再定神一看,又不知道那(哪)是思想那(哪)是文字了,也许什么也不是,而是经过化合作用的第三种东西。(闻一多《古典新义 ·庄子》)当一种美美得让我们无所适从时,我们就会意识到自身的局限。“山阴道上,目不暇接 ”之时,我们不就能体验到我们渺小的心智与有限的感官无福消受这天赐的过多福祉么?读庄子,我们也往往被庄子播弄得手足无措,有时只好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除此,我们还有什么方式来表达我们内心的感动?这位 “天仙才子 ”(李鼎语),他幻化无方,意在尘外,鬼话连篇,奇怪迭出。他总在一些地方吓着我们,让我们充斥经验、知识以及无数俗念的心灵惴惴不安,惊诧莫名。而等我们惊魂甫定,便会发现,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朝暾夕月,落崖惊风。我们的视界为之一开,我们的俗情为之一扫。同时,他永远有着我们不懂的地方,山重水复,柳暗花明;永远有着我们不曾涉及的境界,仰之弥高,钻之弥坚。造化钟神秀,造化把何等样的神秀聚焦在这个 “槁项黄馘 ”的哲人身上啊?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

先秦诸子,谁不想做官?“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 “在其位,谋其政。” “君子之仕,行其义也。”谁不想通过世俗的权力,来杠杆天下,实现自己的乌托邦之梦?庄子的机会来了,但庄子的心已冷了。这是一场有趣的情景:一边是濮水边心如澄澈秋水、身如不系之舟的庄周先生,一边是身负楚王使命、恭敬不怠、颠沛以之的二大夫。两边谁更能享受生命的真乐趣?这可能是一个永远聚讼不已、不能有统一志趣的话题。对幸福的理解太多样了。我的看法是,庄周们一定能掂出各级官僚们“威福 ”的分量,而大小官僚们永远不可能理解庄周们 “闲福 ”对真正人生的意义。这有关对 “自由 ”的价值评价。这也是一个似曾相识的情景 ———它使我们一下子就想到了距庄子约七百多年前渭水边上发生的一幕:八十多岁的姜太公用直钩钓鱼,用意却在钓文王。他成功了。而比姜太公年轻得多的庄子(他死时也大约只有六十来岁),此时是真心真意地在钓鱼,且可能毫无诗意 ———他可能真的需要一条鱼来充实他的辘辘饥肠。庄子此时面临着双重诱惑:他的前面是清波粼粼的濮水以及水中从容不迫的游鱼,他的背后则是楚国的相位 ———楚威王要把境内的国事交给他了。大概楚威王也知道庄子的脾气,所以用了一个 “累”字,只是庄子要不要这种 “累”?多少人在这种累赘中体味到权力给人的充实感、成就感?这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 “重”。

庄子持竿不顾。

好一个 “不顾”!濮水的清波吸引了他,他无暇回头看身后的权势。他那么不经意地推掉了在俗人看来千载难逢的发达机遇。他把这看成了无聊的打扰。如果他学许由,他该跳进濮水洗洗他干皱的耳朵了。大约怕惊走了在鱼钩边游荡试探的鱼,他没有这么做。从而也没有让这二位风尘仆仆的大夫太难堪。他只问了两位衣着锦绣的大夫一个似乎毫不相关的问题:楚国水田里的乌龟,它们是愿意到楚王那里,让楚王用精致的竹箱装着它,用丝绸的巾饰覆盖它,珍藏在宗庙里,用死来换取 “留骨而贵 ”呢,还是愿意拖着尾巴在泥水里自由自在地活着呢?二位大夫此时倒很有一点正常人的心智,回答说:“宁愿拖着尾巴在泥水中活着。”

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你们走吧!我也是这样选择的。这则记载在《秋水》篇中的故事(司马迁在《史记》中复述了这个故事,文字略有出入),不知会让多少人暗自惭愧汗颜。这是由超凡绝俗的大智慧中生长出来的清洁的精神,又由这种清洁的精神滋养出拒绝诱惑的惊人内力。当然,我们不能以此悬鹄,来要求心智不高内力不坚的芸芸众生,但我仍很高兴能看到在中国古代文人中有这样一个拒绝权势媒聘、坚决不合作的例子。是的,在一个文化屈从权势的文化传统中,庄子是一棵孤独的树,是一棵孤独地在深夜看守心灵月亮的树。当我们都在大黑夜里昧昧昏睡时,月亮为什么没有丢失?就是因为有了这样一两棵在清风夜唳中独自看守月亮的树。

一轮孤月之下一株孤独的树,这是一种不可企及的妩媚。

庄子就这样带着他特有的神秘莫测的微笑,从俗人的世界中掉转了头。有人说,庄子到自然中去了,到江湖中去了。但若我们再细心一点,我们会发现,庄子的自然是神性的自然,而不是后来山水田园诗人们的人性的自然。他的自然,充满灵性,充满神性,充满诗性,超绝而神秘,清凉而温柔,它离俗人世界那么远,而离世界的核心那么近。用现代哲学的话说,他走近 “存在 ”了。语言是存在的家。这话说得真是太好了。在庄子的语辞密林里,“存在 ”如同一只小鸟,在里面做巢。在上一篇里,我说庄子是在永恒的乡愁中追寻着 “家园”。追寻就是构筑。庄子用他的 “无端崖之辞”、“荒唐之言”、“谬悠之说 ”构筑着家园。这是一个天仙被贬谪到无聊混乱人间后对理念世界模糊记忆的追踪。虽然无奈,但仍执著,在固执的回忆中,他把头脑中模模糊糊、影影绰绰的理念世界幻象捕捉到文字中。这是在我们意料之外的另一个世界,这里云山苍苍,天风荡荡,处子绰约,婴儿无邪。在这里活动的都是一些 “大有径庭,不近人情 ”的高人,这是一些身上的尘垢粃糠都能陶铸出尧舜的高人:

在缥缈遥远的姑射山上,有个神人居住。他的皮肤洁白如冰雪,体态轻妙如处女。不食五谷杂粮,吸清风饮甘露。乘云气驾飞龙,遨游于四海之外 ……这个神人啊,这样的德行啊,将混同万物而为一 ……这样的人啊,没有什么能伤害他,滔天的洪水也不能淹没他,天下大旱金石都被融化、土山都被烧焦而他却不感到灼热。

(原文: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 ……之人也,之德也,将磅礴万物以为一 ……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逍遥游》)圣人的生就是天道在运行,圣人的死就是与物同化。安静时他们与阴气同寂,活动时他们与阳气同步 ……无自然之灾害,无外物之累赘。没有人的非议,没有鬼的责难。他的生如同漂浮,他的死如同休歇 ……他的睡眠没有梦,他醒来也没有忧愁。他的精神纯净精粹,他的灵魂优游安逸。他虚空而恬淡,合乎自然之道。

(原文: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 ……无天灾,无物累。无人非,无鬼责。其生若浮,其死若休 ……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神纯粹,其魂不罢(疲),虚无恬淡,乃合天德。《刻意》)“礼乐囚姬旦,诗书缚孔丘”,可能囚缚得住这些人?儒家的 “圣人 ”是人伦之圣。庄子的 “圣人 ”则是人格之圣。这是冲决一切束缚的人生,这是莫之夭阏的人格。这是一个无情的世界,又是一个大情大义的世界。这些人超凡脱俗,这些人又激情满怀。他们或击缶而歌,或凭几而嘘,或形为槁木,或心如死灰,有时踌躇满志洋洋四顾,有时或歌或哭不任其声,有时南首而卧为高士,有时却又拊髀雀跃做顽童。“不失其性命之情”(《骈拇》),“恢恢乎游刃有余”(《养生主》)。他们 “无不忘也,无不有也,澹然无极而众美从之”(《刻意》),“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 ”(《齐物论》),他们 “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辨,以游无穷”(《逍遥游》),他们如此远离我们,却又如此吸引我们!他们那么无情,却又那么富于激情;他们那么丑陋其形,却又那么美妙其神。他们对人间那么不屑,却又那么富于同情心,对人世间存有那么多的怜悯 ———一部《庄子》,一言以蔽之,就是对人类的怜悯!庄子似因无情而坚强,实则因最多情而最虚弱!庄子是人类最脆弱的心灵,最温柔的心灵,最敏感因而也最易受到伤害的心灵 ……四

胡文英这样说庄子:

庄子眼极冷,心肠极热。眼冷,故是非不管;心肠热,故感慨万端。虽知无用,而未能忘情,到底是热肠挂住,虽不能忘情,而终不下手,到底是冷眼看穿。

这是庄子自己的 “哲学困境”。此时的庄子,徘徊两间,在内心的矛盾中作困兽之斗。他自己管不住自己,自己被自己纠缠而无计脱身,自己对自己无所适从、无可奈何。他有蛇的冷酷犀利,更有鸽子的温柔宽仁。对人世间的种种荒唐与罪恶,他自知不能用书生的秃笔来与之叫阵,只好冷眼相看,但终于耿耿而不能释怀,于是,随着诸侯们剑锋的残忍到极致,他的笔锋也就荒唐到极致;因着世界黑暗到了极致,他的态度也就偏激到极致。天下污浊,不能用庄重正派的语言与之对话,只好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来与之周旋。他好像在和这个世界比谁更无赖,谁更无理,谁更无情,谁更无聊,谁更无所顾忌,谁更无所关爱,谁更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从而谁更能破罐子破摔 ———只是,我们谁看不出他满纸荒唐言中的一把辛酸泪?对这种充满血泪的怪诞与孤傲,我们又怎能不悚然面对、肃然起敬、油然生爱?

鲁迅先生曾说,孔夫子是中国的权势者们捧起来的。科举制度后,孔孟之道是应付考试的必读书,是敲开富贵之门的敲门砖。而老庄哲学则全凭庄子的个性魅力(如前文所说,此魅力包括庄子的魅力与《庄子》的魅力)吸引着一代又一代的士子们,并经过他们,进入我们民族记忆的核心。可以说,孔孟之道是朝廷的,老庄哲学是民间的。民间的庄子构成了我们民族心理中最底层的基石。所以鲁迅先生又说,研究中国人,从道家这一角度去考察,就较为了然。林语堂先生也说,街头两个孩子打架,拳头硬的是儒家,拳头软的是道家。我们说若朝廷是拳头硬的,民间不就是拳头软的么?古代那些温习功课准备科考的士子们,他们桌子上摆着 “四书五经”之类的高头讲章,但若我们去翻翻他们枕头底下,一定是放着一本《庄子》。有庄子垫底,他们的心里踏实多了。考中的,便高谈阔论高视阔步地去治国平天下,做儒家;考不中的,回到陋室,凄凄凉凉,头枕庄子,做一回化蝶之梦,或南柯之梦,也是一剂镇痛良方。而梦醒之后,悟出 “世事庄周蝴蝶梦”,齐贵贱,等生死,则眼前无处不是四通八达的康庄大道,身旁无处不是周行不殆的造化之机 ———庄周庄周,本即是康庄大道周行不殆之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