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晨，快去拿盆，你哥又要吐。“团招待所106房间里，张卫国一边拿着湿毛巾帮丁云峰擦拭着呕吐物，一边命令着儿子。
”爸，这一晚上都吐五回啦，还让不让人睡觉。“斜在另外一张床上的张晓晨，眼睛迷上还没有五分钟，就再次被父亲叫醒。
张卫国狠狠瞪了一眼儿子，喝道：”年轻小伙子哪那么多觉？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废话这么多。“
张晓晨不情愿的一只手端着盆，而另一只手紧紧捂着鼻子。看着父亲对丁云峰无微不至的照顾，心中的酸味便更加浓烈，捂着嘴的那只手稍微松开了个缝隙说道：”哎，爸，我问你一个问题呗？“
张卫国白了儿子一眼说道：”有话说，有屁放。“
”奥，那我说了你别生气，更不许骂人。”张晓晨显得有些怯怯。
“说吧，只要你不混说，我尽量不生气。”
听到父亲这么说，张晓晨便上前凑了一步嘿嘿的傻笑道：“爸，我怎么感觉，你和我们连长倒像亲爷儿俩呢，我是你亲生的吗，怎么感觉咱俩一点都不像呢。”
张卫国听出来儿子是吃醋了，不怒反笑道：“你是不是吃醋了小子？是不是亲生的，这个问题嘛你得去问你妈，但是我得告诉你一句话，记住了，云峰，以后就是我亲儿子，你的亲哥。”
张晓晨很少见父亲如此放松着和自己说话，胆子便又大了些，他把盆放到了地上，顺势一屁股坐到了丁云峰床头，和父亲面对面的坐着。一直低头给丁云峰擦洗着身体的张卫国，缓缓抬起了头，这才发现儿子在注视着自己。四目相对，他才发现儿子那张曾经青涩稚嫩的脸庞已经有了些许棱角，光洁的嘴唇冒出了毛茸茸的胡须，一瞬间，他感觉到，儿子是真的长大了，心中突然变得有些五味陈杂，想想今天一整天，自己兴奋的好像有些忘记了儿子的存在，不免心中涌出一丝愧疚。
张卫国放下手中的毛巾，慢慢的伸出右手，伏在儿子肩上柔声道：“今天事太多，爸这一高兴，就把你忘了，你看，是吧......!对吧，你肯定那什么，对不。”张卫国嘴里“原谅”二字已经到了唇边，可是努力了半天，还是没好意思说出嘴，硬生生的又咽了下去。
张晓晨被父亲反常的举动搞得有些不知所措，连忙逃也似的站了起来，一脸惊恐的说道：“爸，你没事吧？降压药是没吃还是吃错了啊？”
“滚，有这么跟老子说话的吗？这我就想和你，那啥不是，怎么天生的贱骨头呢，不骂你两句，就浑身不舒服。
张晓晨笑道：”对了，你这么说话就对了，刚才你那什么，我是真不习惯，再有你那刚给我们连长擦完呕吐物的手没洗就摸我，你觉得我能不恶心吗？“
看着儿子一脸嫌弃得样子，张卫国再也憋不住了，哈哈哈得大笑起来，嘴里笑骂道：”能不是亲儿子吗？就你现在这副欠揍得模样就跟老子当年新兵时候一个德行。“
极少看到父亲如此和蔼和放松样子的张晓晨，彻底松弛了下来，卸去了心中最后一丝戒备，他索性搬了把椅子和父亲面对面的坐着，方才的困意也一并一扫而空。
”爸你给我讲讲你当年当兵的故事吧，我想听，特别想。“张晓晨一脸赤诚。
张卫国沉吟片刻说道：”好，今天老子高兴，就跟你好好说说。“
张晓晨连忙把椅子往父亲这边拉了拉，双腿担在椅子腿上，双肘拄着膝盖，两只手拖住下巴，就像小时候等着听父亲讲故事的样子，期待着开场。
张卫国看着床上熟睡的丁云峰叹了口气道：”那是1975年年底，我那时候啊，就跟你现在一样大，你也知道，咱们家三代单传啊。我打小被你爷爷奶奶宠坏了，那时候咱们家条件不差，所以啊我从小也没吃过什么苦。高中毕业后，你爷爷奶奶不想让我下乡插队做知青，便把我送到了部队。“
张晓晨没想到父亲今天如此坦诚，便故作委屈的说：”那你还天天看不上我？。“
张卫国有些尴尬的笑道：”臭小子，等你当爹了，你就会明白，哪个当爹的不盼着儿子强过自己。我是怕你不争气，将来混的跟我似的，没出息。“
父亲的一番话，瞬间让张晓晨心中暖暖的，连忙说道：”爸，我觉得你还行，我从来没觉得的你没出息。“
听到儿子对自己的评价，张卫国有些感动，脸上竟然泛起红晕，讪讪的笑道：”别打岔，听我接着说，云峰的父亲叫丁怀山，是我的连长，你爸我那时虽然不能吃苦，但是人样子长得好啊，也有些文化，老连长便让我到连部当了通信员。那时候老连长对我是真好啊，就像亲哥哥一样，那时候连队伙食差，吃个鸡蛋都是稀罕物，老连长经常偷偷的把鸡蛋省给我吃，说我年龄小，在长身体。”想起尘封的往事，张卫国感慨不已。
张卫国看着儿子听得认真，稍稍停顿了片刻接着说：“那时候云峰才三岁，长得虎头虎脑，漂亮极了，随他妈妈。我们都喜欢抱他，尤其是我，那时候这小子几乎是天天赖在我背上，我们老连长对孩子要求严，这小子又淘气，所以没少挨揍，每次打他都是我拦着老连长。”
“啊，原来你们老连长也这么暴虐啊，你这点是不是学的他啊？哎，可惜我却没有一个能护着我的叔叔。”张晓晨叹着气，有些羡慕的说道。
“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你有奶奶，姥姥，还有三个姑姑，两个姨妈两个舅舅。云峰有什么？他爸爸妈妈都是烈士遗孤，他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都牺牲在朝鲜了。云峰除了父母连一个亲人都没有，后来，后来连父亲都牺牲了，你怎么敢和他比？”
“啊，我们连长原来那么可怜啊？难怪他平时都不会笑，整天都黑着一张脸，你知道吗爸？我们班的新兵背后都叫他黑猫警长，嘿嘿。”
张卫国一听儿子打趣丁云峰，眼睛一瞪佯装生气道：“臭小子，以后不允许你这么说你哥，他父亲是英雄烈士，他是英雄的后代烈士子女，再敢胡说八道，我绝对撕烂你嘴。对了，你也告诉你们班那几个坏小子啊。
”哎呀，我们就是背后闹着玩呢，其实我们连的干部老兵都特别崇拜我们连长。“
”那就对了，虎父无犬子，我们当年也都很崇拜我们老连长，在战场上，如果有颗子弹飞过来，我们都会毫不犹豫的冲上去，替我们连长挡下，这就是人格魅力。哎只可惜，最后，最后倒是老连长替我们挡了子弹。“回忆起往事的张卫国，声音瞬间哽咽了，眼泪不由自主的淌了下来。
”爸，你没事吧，你怎么了？“张晓晨看着父亲流泪的样子，莫名的有些心疼，是的，在内心深处他是爱着自己父亲的，当然他也知道，父亲更爱自己，只是彼此表述的方式不同罢了。
张卫国接过儿子递过的毛巾，擦拭着眼泪，好半天心情才恢复了平静。”晓晨，你知道为什么小时候，你每次让我讲在部队当兵的故事，我冲你发脾气，甚至打你吗？“
张晓晨很好奇的摇着头，张卫国接着说道：”那是因为，因为那段历史，是我心里的一道疤。云峰的父亲就是当年为了救我，才牺牲的。我记得那是1979年的3月2日，本来我们已经攻下了谅山，就在我们准备撤回的时候，隐藏的敌人放了冷枪，其实走在前面的是我和当文书的你小秦叔叔。是老连长一下子把我俩扑倒，替我们挡了子弹。晓晨你知道吗？那颗子弹怎么就他妈的那么不长眼，正好打在了老连长的心脏上，当我们把老连长送到战地医院的时候，他身子都凉了。我和你秦叔叔这命是老连长给的啊，我多希望，那天中弹的是我，连长才29岁啊，为了我俩，真的不值啊。“张卫国再度哽咽，随即泣不成声。
手足无措的张晓晨不知道如何安抚父亲，她这才明白了，为什么每次秦叔叔和父亲在3月2号这一天，都会相约在一起，喝的伶仃大醉。他也明白了，每次自己缠着父亲讲部队的故事，都是在一次次撕裂父亲心中的伤口，自己为这事，还记恨了父亲多年。想到这，张晓晨心中悔恨不已，原来父亲是这样一个有情有义的汉子，父亲这本书，今天他才真正打开了第一页，第一次有了读下去，读懂的欲望。
凌晨两点的冬夜，寂静异常。18岁的张晓晨并不知道如何安慰伤怀中的父亲，只是静静的望着父亲，做一个虔诚的聆听者，他想，这也许是对父亲最好的尊重和抚慰。
许久，张卫国才从悲思中缓缓走出，他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时钟说道：”两点多了，儿子，你去休息吧，也顺便看看磊磊有没有踢被子。
”嗯，爸，你也早点休息吧，我俩房间就在隔壁，是我们指导员特意安排的，有啥事你就叫我。“
张卫国挥了挥手，张晓晨这才退出了房间，这一整天，对于他来说却如同经历了十年，很多事情他有了新的认知，他在想也许这就是大人们嘴里说的所谓成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