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和你在一起么?”苏醒看着我,“因为你是那样自由,那样美好,从来不理会别人怎样看,你活得如此坚强,生机勃勃,而这些,我永远都做不到。”
有时候他们上副课,我就端着凳子去挨着他坐。他从来不训斥我,只会看着我无可奈何的笑。那年我的名声很烂,整个高三年级都知道B班有个女生叫商桑,巧克力色的卷发,喜欢穿大红色的裙子和白拖鞋,七个耳洞,戴手镯一般大的耳环,脸皮很厚,成绩是万年的第一,倒数的。
商桑没有爸爸,妈妈生活不检点,她也跟着不学好。好孩子们都躲着她,不要跟她学坏了。
可笑的是,C班的老妖精常常踢着正步在讲台上把我当成范例讲,告诉那帮艺术生,他们只是成绩差点但是前途一片光明,像商桑那样的,才是真的没救了。
那个老妖精一定不知道,我的耳朵就贴在他们班的墙壁上。虽然我脸皮很厚,但在听到她这样重复讲了五次之后,我卷起袖子准备跟她干上一架。我气势汹汹地往他们教室冲,苏醒那个混蛋却把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我在他们教室门口,对着老妖精破口大骂,在她来捉我之前我飞快地溜了。我脸皮很厚,我什么都不怕。
那是我第几次逃课我已经忘记了,学校的操场依旧在翻修,那天我大摇大摆地走了正门,我心里翻腾着滚滚烈火,想着“拦我者死”,奇怪的是,学校的保安竟然没有管我。或许,他们也已经把我当成空气了。
双脚迈出大门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有点虚脱。回过头去看干净而肃穆的校园,现在是上课时间,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没有人会来管我。
这是不属于我的地方。
事情是以我上了公告终止。老妖精本来逼我请家长来,后来她扶了扶眼镜,鄙视地补充了一句“算了,不要脏了我的办公室”。我当着她的面把口水吐在了她的高跟鞋上,然后转身出了办公室,她在我身后发出恐怖的尖叫。
那段时间我也不再主动去找苏醒,他拦着我去跟老妖精拼命,他关上了我要冲进去的门。他不是我的朋友,我们始终不一样。
怨气从心里翻腾出来,一发不可收拾。我接连几天没有去上课。整天躺在屋里装死。那个女人从来不问我为什么逃课,老师打电话来时还会假惺惺的地说我生病发烧得厉害,恐怕这几天都不能去学校了。
她和我一样,对于逃课,已经习以为常。
她给我买来我最喜欢的冒菜,然后兴奋地唤我快出去吃。我光着脚丫去客厅。她正忙着把冒菜倒进更大的碗里,然后去厨房里拿干净的筷子。她的腰上已经有很多赘肉,才烫好的卷发也没来得及打理,显得乱蓬蓬的。
我瘪了瘪嘴,心里很难受。
我挑了一块土豆片放在嘴里,却觉得味同嚼蜡。我说:“我不想再上学了。”
她迟疑了好一会儿,然后笑着说好,商桑不想上就不上了。妈妈养你。
“你养我?你拿什么来养我?就靠着那些恶心的男人么?如果你寂寞了,你就找一个好男人嫁了,不要管我!……不要一个又一个的换男朋友,我已经长大了,你知道学校里的人怎么看我的么?……你到底有没有替我考虑过?!我拜托你,以后可不可以不要再做那些丢脸的事情!……你从来都不爱我,从来不考虑我的感受!我讨厌你!”
我把热腾腾地冒菜推翻到了地上,油汤洒了一地,它们浸透了灰白色的地毯,慢慢的,一点一点的,浸透了灰白色的地毯。
她好半天没有说话,有些不知所措。我恨恨地转身出了门,想着一辈子再也不回去了。
一辈子,再也不回去了。
我没想到能遇到苏醒。他还是穿着那件旧旧的格子衬衫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背着画板,有些落寞的站在我家门口。看到我气冲冲地出来时,神色变得有些紧张。
“你来干嘛?以后别再来找我,我讨厌死你了!讨厌死你们了!所有人!”我把怒火转移到了可怜的苏醒身上。冲他吼完以后我就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那天下午他一直跟在我的后面走过了一条又一条街道。直到我没了力气,软塌塌地躺在路边的横椅上。他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欲言又止。
“商桑……”他叫我的名字。
我闭上眼睛,假装没听到。
“我要离开了。”他继续说。
去比赛么?我想着。
“去远方,也许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他望着天空,说这话时脸上充满了向往。
我从椅子上坐了起来,看着他,依旧没有说话。他对我笑了笑,我心中满怀的怒气就烟消云散了。
他牵着我的手去买我喜欢的荔枝味的奶茶,然后细心地插好吸管递到我的手心里,安静地看着我大口大口地喝下去。
苏醒说:“商桑,你不要再生我的气了,那天你从办公室出来以后,我就替你报仇了。”
怎么替我报仇的?我好奇地看着得意洋洋的苏醒,猜想着他怎么帮我对付老妖精的,不会是替我抽了她两巴掌吧?我摇了摇头,这不是苏醒能做出来的事。
你回学校就知道了。他还在故作神秘。其实我一直也很讨厌(我提示他要叫她老妖精)……老妖精的,她特势利,我看不惯她很久了。
“我才不回学校嘞。”我伸手抓了抓他的头发,“我要是真回去了,她还不知道会怎么收拾我。而且,我已经跟我妈说了,我不打算再上学了。干脆……你带我一块走吧。”
“商桑,其实你很喜欢上学的,我知道。只要你愿意,你一定会变成一个很好的学生,我敢保证。”苏醒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可是,如果你真的想跟我一起,我们就一起走。”
“去哪呢?你有钱么?”
我的苏醒,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存折,他给我看上面五位数的余额。我这才知道,这个一贯听话的好学生,一直都有着出走的计划。他去参加那些自己厌恶的比赛,只是为了拿到一笔笔可观的奖金。他把它们全部存了起来,为了完成他要去远方的梦想。
我的苏醒,我到现在才明白,他是那样一个勇敢的少年。
那天晚上我回家收拾行李,天色已经很晚,家里的灯亮着,开门的瞬间,我有片刻的犹豫。那个女人已经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喷上了柠檬味的空气清新剂,桌子上铺起了新买的洁白的桌布。她看到我回来,开心的从厨房里端出已经快凉的饭菜。
我不忍心再拒绝她,于是乖乖地坐到了座位上。
她的心情看起来很好,似乎下午的事情只是出自我的幻觉。她把头发梳得很整齐,用黑色的夹子夹成好看的发髻。她换上了棉布裙子,看起来干净得体,像个真正的十七岁女孩的母亲。
我这才发现她原来如此好看。
她说:“商桑,妈妈明天就去找工作,我下午出去看了看,附近的超市正在招收营业员,我问过了,只要我愿意,随时都可以去。只是工资一般,但是供给我们母女生活也足够了。妈妈以前是希望你考个好大学,但是我更愿意我的女儿快快乐乐的生活下去。不管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商桑,原谅妈妈好么?”
她看着我,眼睛里泛着泪光,在灯光下晶晶亮亮的,很美。
我的心就这样柔软下来。
其实她一直都对我很好。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就算很多人不喜欢她,可是我没有权利也没有资格去质疑她鄙弃她。她是我的母亲。
我不能离开她。不能。
我上前抱着她,眼泪掉下来,却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
我回到了学校。拉直了头发,重新染回了黑色,开始穿熨得很直的校服,上课不再开小差,就算听不懂,也强迫自己听下去。课桌里的期刊杂志和零食变成了摆的很整齐的各类习题集,我开始认真学习,像所有的高三学生一样。
像所有的乖孩子一样。
学校里张贴出了新的公告,这一次,我和苏醒的名字出现在一张纸上。那是记过处分。
后来我听我的同桌说,苏醒当天冲进办公室,粗鲁地夺过了老妖精的树脂镜片眼镜,然后摔到地上,还恶狠狠地将眼镜踩了个稀巴烂。他还特张狂地指着老妖精的鼻子说:“我最看不起你这种势利眼了,恶心得要命!”
我的樱桃同桌说起这件事时,脸上竟然充满了崇拜。我翻了翻白眼,想着果然还是花痴少女。
其实,内心里,我也开始崇拜起苏醒来。
我的苏醒。
对于我的改变,苏醒似乎很开心。可是他要去远方的决定,已经无法变更。
自从他在办公室的英勇事迹传开以后,他在老师眼中也沦为了和我一样恶劣的学生。他更加放任的在专业课上画自己喜欢的画,渐渐的,老师们也不再管他。
他就要去远方了。一个人。
我很想问问他,一个人奔走在陌生的世界,真的不会恐慌么?
可是我也知道,他永远不会回答我,只会看着我安静地笑。他的牙齿白白的,左耳朵上戴着一只被切割成菱形的耳钉,会在阳光下发出一朵小小的、璀璨的光芒。
他的笑容永远让我觉得安心,可是,我也知道,他骨子里有多么倔强。
所以当他得意洋洋地告诉我他的计划时,我知道,我就要失去他了。
或许,永远地失去他了。
我们终于选择了不同的道路,奔赴未知的将来。
他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
在午后无人的天台,天空显得又高又远,我伸出手踮起脚尖,也触摸不到。我吸了吸鼻子,走上前去,轻轻地抱了抱他。
苏醒,我们是要说再见了么?我想。
四月十一日下午两点。苏醒乘坐火车去了远方。
四月十一日下午两点。我抱着从图书馆借来的英语资料急急忙忙奔向教室。
我们也许将从此不再见面。
很久以后我习惯在做作业时,耳朵里塞满了汪峰的声音。那个沧桑的男人,他略带沙哑的声音一次又一次地让我泪流满面。
妈妈在厨房里忙碌着为我准备夜宵。她在超市上班,人也日渐开朗。她喜欢上为我做好吃的饭菜,并且嘴里哼着一些过气却依旧好听的调调。她爱我。我确定。
我放下笔想起苏醒。想起那个有着清澈的目光内心却倔强到无以复加的漂亮男孩。耳边的汪峰依旧唱着,唱到我心都融化了,眼泪不止。
我的苏醒。我想知道,他在这样的夜晚,有没有想起过我。
如果生命只是一场碎梦/我为什么还在追逐/如果人们看到我的背影/还会不会为这个傻瓜而感动
我们独自走在路上/穿越那些山脉和河流/已经忘了生命的存在/走在独自一人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