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烹饪美食一头猪在普罗旺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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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关于山羊奶酪的个人经历 (2)

突然,奥迪伯先生朝那些挤作一团的绵羊走了过去,从里面挑出了某个东西。“这个,是给小姑娘你的。”他把一只黑色的小绵羊放在了埃塞尔的臂弯处。

“用奶瓶给他喂食,用温热的牛奶。他的妈妈死了。”

“谢谢。”埃塞尔开心的笑着,用我们教过她的法语表示感谢。她将小羊又搂紧了点,抚摸着他柔软的羊毛,小羊笨拙的四条腿在她的胳膊下摆动着。

“看,妈妈,是不是很可爱?他还很柔软。你来感觉一下吧。”她将小羊送了过来让我抚摸。的确如此,他的羊毛柔软而又光滑,但是他实在太幼小了。我甚至可以感觉到他的肋骨和肋骨下面跳动的小小心脏。埃塞尔亲热地搂着小羊,对着他喃喃细语,而我们在审视着奥迪伯先生待售的山羊。我们同意了他的出价——每只250法郎,然后买下了其中的十二只,每只的价钱比我们买的第一批羊便宜100法郎。我满心希望这会是一笔成功的交易。他答应说,他们弟兄俩会在一两天内将羊群运到我们家。我们和他握了握手,一起走到了车边,然后我们再次为他送的小羊表示感谢。

“埃塞尔,养活孤儿是很不容易的。它们很容易生病。”唐纳德在回去的路上说。

“我会好好照顾他的。”她说,紧紧地抱住了小羊。

“不只是那样。我当然知道你会好好照顾他,我们也会帮你的。只是他们的消化系统很脆弱,容易腹泻。这样就太糟糕了——几乎没办法救活。”

唐纳德在加州大学的羊舍里工作时,就不时地经历这种事。我觉得他是在警告我。

我们为他商量取名,最后在我的强烈要求下,决定用德密特里作为他的名字。我解释说,这是因为德密特里是一个罗马名字,而罗马人在很早以前就来到了普罗旺斯。在我们农舍附近甚至还保留着罗马时代的遗迹。我们还听说,有一条古老的道路从弗雷瑞斯港口出发,穿过我们门前的山谷,一直通往亚尔,然而我们现在还没有时间去探寻那条道路或者那片废墟。

我们一回到家,埃塞尔就把德密特里带到了羊舍,用一个以前用过的木质葡萄采摘箱为他做了一个很特别的小床,然后她用稻草铺床,又放进去一条毛巾和一个填充玩具动物。

“给他作伴。”她对我们说。

我们热了一点牛奶,倒进埃塞尔为她的洋娃娃准备的一个小奶瓶里。埃塞尔把小羊抱在膝上喂牛奶。小羊柔软的小嘴吮吸着橡胶奶头,慢慢地奶瓶见底了。

“看啊,爸爸!他喝光了。我们还能给他喝点吗?”

她为自己的成功而兴高采烈,她也很享受这一过程。德密特里将会成为她以后要照顾的许多动物中的头一个,这些动物包括小鸟、幼鼠和老猫。

“不行。我们不能让他喝太多。喝太多的牛奶会导致腹泻。早上再给他喂一遍吧,好吗?”

德密特里一直都体弱多病,他的四肢始终站不稳。三天后,他死了。埃塞尔和我都非常痛苦。唐纳德也为我们感到难过,然而我觉得他从不认为这只小羊能活下来。这只失去母亲的小羊是我们养羊生活中遭遇的头一次损失。埃塞尔为他主持了葬礼,然后我们将他埋葬在了一个墓穴里。埃塞尔用红色的丝带绑了几根树枝,为墓穴做了一个木质十字架。不久之后,莱西也去世了,原因是欧蕾咖啡不停地踢她,造成了她内部器官的损伤。我们也埋葬了她,但葬礼过程简单了一点。

在回忆的过程中,我意识到,那时候我们的日子就如同世纪交换之初(二十世纪之初)的生活。那个时候,人们的日常生活主要依赖于他们的牲畜、果园以及从森林里采摘的各个季节的食物。然而到现在为止,依然让我感到吃惊的是,我们在普罗旺斯的所有食物都很美味,从野生蒲公英沙拉到奶油烤菜,从烤猪肉镶蓝乳酪再到炖兔肉。不管菜肴的制作是简单,还是复杂,都是如此。

食物的烹调,以及它在日常生活中所扮演的角色,源自于一种文化上对于食物原料未曾忘却的理解,以及一种认识力,这种认识力在于使用哪些东西去喂养牲畜、种植庄稼、狩猎和收获,这些正是我即将要开始发掘的东西,正如唐纳德、埃塞尔和我即将要成为牧养人和奶酪制作人一样。

随着怀孕山羊的肚子越来越大,我们也开始着手从事最为紧迫的任务——弄清楚怎样制作奶酪。奥迪伯兄弟把羊送过来的时候,我询问他们要怎么制作奶酪。可是他们却盯着我,似乎觉得我太笨了。

过程就是:先挤羊奶,然后添加凝乳酵,等一晚上让羊奶凝结,用勺子把凝块舀到模型里。第二天,把奶酪翻个面。第三天,再翻次面,撒上盐。然后到第四天,乳酪就做好了。这些制作过程在我看来,实在是有点含混不清,特别是与我在美国读到的技术材料相比,因为那些材料很准确地描述了乳酪制作方法。

所有的那些技术文字资料都把重点集中在卫生的重要性、加热杀菌、温度控制以及挤奶和乳酪制作的机械化上。就算是在每期我都熟读的非主流杂志《地球母亲新闻》上,也很难找到任何关于家庭山羊奶酪作坊的生产方式。

我心想,从当地的奶酪制作人那里一定可以获得实用的信息。然而,在那个时候,普罗旺斯内陆繁荣的山羊奶酪制造业的奠基者们还没有长大成人。我根本没办法找到一个贩卖山羊奶酪的本地人。据我所知,大部分的山羊奶酪都不是本地产的,而是来自法国其他地区。

金字塔截面状的深灰色法隆塞山羊奶酪和有点硬的圆形夏维诺奶酪都是来自于卢瓦尔地区,而卡比克干酪是产自于西南部的郎格多克省。其它山羊奶酪的产地是法国最大的山羊奶酪制作地区之一——普瓦图。然而这些奶酪中,没有一个做得像我们的朋友描述过的那种小小的、新鲜的圆形奶酪。而我们想要拿来赚钱的正是这种易于制作的农场奶酪。

一天,我去一个小杂货店买米,正要离开时,一个女人叫住了我。

“我听说你在养山羊。”她说。

她介绍自己是拉霍斯特夫人。她的年纪比我大一点,她有一头黑色的披肩卷发,笑容很灿烂,一双手因为干农活而变得很粗糙。我知道她是某个大型农场主的妻子。他们住在靠近葡萄园的一个小村庄里。

“我记得我的父母养山羊的时候,我的母亲会为我们制作新鲜奶酪。战后,母亲把羊群放了,再也没有人养过山羊了。我听说你打算制作奶酪。”

“没错,但是我们正烦要怎么做奶酪呢。”我笑着说。

“要不然和我的母亲见一面吧,再问问她?我自己记不清楚怎么做了,因为我从来都没制作过奶酪,家里的都是我母亲做的。”

我接受了这一善意的邀请,还定好了在那天下午四点左右到她家,然后再一起去她的母亲家。

我到拉霍斯特夫人家时,她正坐在门口织毛衣。她马上站起来迎接我,顺手将正在织的毛衣放在椅子上。“你好,夫人。”她握着我的手说。

“我们走吧。”

“好,好,我已经准备好了。”她很友善,但是似乎比我接触到的其他人要粗鲁一些,她穿着的蓝色印花连衣裙外面,很唐突地套上了一件赭红色毛衣。她拿起了一个放在椅子边上的柳条篮,篮子里垫着报纸。

“走这边,我的母亲就住在这条路上,”她指着前面说,“在这个村子的边上”。我就是在她现在住的那个房子里长大的。我的外婆也在那儿住。我是家里唯一的孩子。很幸运的是我嫁给了一个农场主,这些就是我们的葡萄园。”说着,她的手臂扫过了视野所及的葡萄园,在那里,晶莹的葡萄闪耀着光彩,葡萄叶的颜色里掺杂着红色和黄色。那在本地已经算很大的葡萄园了,面积大概有四、五公顷。

普罗旺斯十一、二月的天空常常是明亮的蓝色,刚刚下过的雨洗去了所有杂质,使得天空的颜色更为耀眼而纯净。走在这条泥土路上,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因为身边是一位普罗旺斯农场主的妻子,而我们的目的是去学习山羊奶酪的制作技巧,然而在不久之前,我身边的同伴还是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的其他毕业生们,我们穿过崭新的大学校园,身边掠过的风景是钢筋水泥的现代派建筑,目的是听讲座或者上课。那个时候,桉树、九重葛和四季常绿的草地是我们交谈的背景,而现在却是葡萄园、橄榄树和树林。

拉霍斯特小姐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她说:“这儿和加州肯定有很多不同。你的家在那儿吗?我是说你的父母还有祖父母?”

我的法语足够应付日常交流,但是在谈论个人经历或者抽象观点时,我的词汇还是不够,也没办法体会语言用词的细微差别。我结结巴巴地解释说,我的父亲已经过世了,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过世很早,他们之中有三个人,我甚至从未见过,我也不常见到我的哥哥。

“我的母亲再婚了,现在住在德克萨斯。”我说。

“太可怜了,你没有家,或者说是几乎没有。我很高兴我的母亲就住在这儿,离得这么近,还有我的祖母也住在这儿,虽然她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看,她就在那儿。”

一个围着亮蓝色围巾的女人站在一幢不规则的两层石头房边上,苍老的脸朝着太阳的方向。她穿着的黑色连衣裙和其他老妇人身上穿着的没有两样,我猜想是取材于某个时期寡妇们被要求穿上的黑色葬服,但她身上毛衣的颜色却是深粉色,脖子上沉甸甸的项链在她干瘦的皮肤上,反射出太阳的光芒。

“外婆!”拉霍斯特小姐大叫着,“我带一个客人来拜访母亲,一个美国人。还记得那些美国人吗?战争期间来的那些。”

那位老妇人的两只手都按在拐杖的顶部上。当我们朝她走近时,我注意到她戴着一条金手链和一枚结婚金戒指。她的眼睛罩着一层淡蓝色的薄膜,深深地陷进了满是皱纹的脸中。微笑的时候,她干瘦的脸颊变得圆圆的。

“啊,我可爱的外孙女!你今天怎么样?”她的脸微微地朝她感觉到的我们的方向转了过来,于是我的同伴亲了亲她的两颊,然后把我介绍给了她。

“这就是那位美国女士。她正在养山羊,打算制作山羊奶酪。”

她用一只手拿着拐杖,另一只手朝我的方向伸了过来,我握住了她的手,她也握了握我的手,结实而有力,她的手掌温暖而光滑。

“是的,是的,我还记得那些美国人。有一个记得特别清楚。”她笑了起来,“那些美国的男孩子都很高大英俊,比卑劣的德国人好多了。你知道的,德国人抢占了我的房子。他们就是这样啊,四个人,霸占了我的家差不多六个月。吃我们的鸡、我们的食物,所有的东西。你现在还能在羊舍看到被子弹打穿的孔,那是他们想射杀我们的鸽子时,留下的痕迹。”

德国士兵们到过这里,就在这个农场,我思索着,在这里该发生过什么样的故事啊。我想要问她那些士兵什么时候到过这儿,他们长得什么样,在他们身上发生了什么,还有许许多多的问题,然而我的法语还不足以一下子问这么多,我也不太确定,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询问她这方面的问题是否合适,因此我只是向她表达了我的同情。

多年以后,当我在小村咖啡厅举办的本地抗战英雄团聚会上,帮忙制作午餐时,我想起了拉霍斯特小姐的外婆——她在我们见面后不久就去世了,我想知道那些抢占了她的农场的德国士兵们,是不是被这些回忆着烤羊肉和法式奶酪焗土豆的英雄中的某一个杀死了。

普罗旺斯就是如此,不管我在何时到那里,我都会在无意中遇到历史的痕迹。在那里,所有过往的历史都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我猜想,我——一个养山羊的美国人,也成为了那里的历史的一部分。

“妈妈,”拉霍斯特小姐叫着,这时她正朝房子后面巨大的蔬菜园走去。在那里,她的母亲拿着一把铁铲,弯腰挖着似乎是洋葱的东西。一行行卷心菜和甜菜在她周围完全对称地铺展开来。这个巨大蔬菜园的每一小片土地上,都生长着作物。就像外婆一样,她也穿着一件黑色的连衣裙,然而她身上的毛衣却是朴素耐用的暗蓝色。

“我带来了一个美国人,你教教她做奶酪吧。”

拉霍斯特小姐转向我,说:“当然,我的外婆也会做奶酪,但是现在你不管问她什么问题,她都只会说一些固定的话题,像是那些德国人、她死去的丈夫和她在尼斯的蜜月旅行之类的。”

“你好,瑞丽尔夫人。”我向我同伴的母亲问好,她认真地握了握我的手,于是我知道了拉霍斯特小姐是从哪里学到了她的处事方式。

“那么,是你想学习我们制作奶酪的方法吧。美国没有奶酪吗?”她的双手放在她的臀部上,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遍。

“有奶酪,但是没有山羊奶酪。我们的奶酪不像法国家庭作坊制作的奶酪。”那个时候,“手工制”这个词还没有出现在我的词汇表里。我学会这个词已经是二十年后了,因为二十年后,在美国开始掀起了一阵手工制食品的潮流。

“嗯,我很高兴有人还会想要学习制作奶酪,其他人都不想再干了。”我心想,难怪我找不到任何山羊奶酪,原来是现在没有人从事这项手艺了啊。

“我曾经拥有过七、八只山羊,我为它们挤奶,然后制作奶酪,”瑞丽尔夫人说,“我卖掉多余的奶酪,我周围有些人也会帮我做,但那些人现在已经过世了,我一个人吃不消这么多活。但是我会告诉你怎么做的。来,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