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屁股挨屁股地站着。布鲁诺先生把鱼一条接一条地放在了一个铺了茴香的大盘子上,一边讲述着每条鱼的特性和产地,一边让向我们展示区分质量和新鲜度的关键之处。我听得很入迷。
“现在这条是圣皮埃尔鱼,深水鱼。”他放下了一条银色的比目鱼。那条鱼的头看上去只有一半,它的背部长着放射状的多刺鱼鳍。我觉得它很漂亮,很好奇几个小时以前,它在海里安静地遨游时会是什么样子。
“看见它眼睛后面的黑点,你就知道它是圣皮埃尔鱼。这是一条白色的鱼,是比较柔软的鱼之一,所以我会在烹饪要结束时再把它加进去。”在鱼身中央,我清楚地看到了黑色的原点,那甚至有点像污迹。
我刚想问他为什么这种鱼叫做圣皮埃尔时,他就告诉了我。“它的名字来源于耶稣十二信徒之一的渔夫——圣皮埃尔。据说当他在口袋里找钱向罗马人进贡时,他抓着这种鱼,大拇指在鱼身上压下了印。”我伸出手,把大拇指压在了污点上,这时,我想起了在主日学校的课程上学到的这位伟大的渔夫。
接下来是许多红棕色鱼,它们身上的头向上凸起,鱼鳍像大头针一样锋利。我觉得它们很眼熟,很像我和哥哥以前在南加州的礁石中找到的斑点鱼,我们叫它们牛尾鱼或者蝎子鱼。有人告诉我们要把它们放回去,因为它们不宜食用,身上都是鱼刺,尝起来有一股碘酒的味道。“这些是鲉鱼,”布鲁诺先生指着那些小鱼说,“是普罗旺斯鱼汤最重要的部分。煮的时候必须整条使用,头也要保留。这些藏在礁石里的鱼刺很多,但是它们的味道很鲜美,肉也很结实,你会尝到的。”我想知道我们是不是也能烹调那些斑点鱼——这种想法到底是受到了传统的束缚还是受到了味道的影响。
接下来是另一条礁石鱼——加利莱特鱼,然后是一条小鳗鱼,它的身体就像还活着一样柔软,再是一条较大的银黑色鱼。“看这个。是不是太漂亮了?”他让鱼从手中滑到了盘子里。
“看这眼睛多么清澈明亮啊,鱼皮也很滑——这些都说明这是一条很新鲜的鱼,离开海水最多不超过二十四小时。当然,今天所有的鱼都是这个早上从船上买下来的。但是这条海狼鱼是我最喜欢的。它的肉很柔嫩、甜美,充满了深海的味道。”
他打开了一个麻布袋,里面装着一大块安康鱼。“很丑的一种鱼,但是很好吃,肉很紧实。这种鱼在一份营养均衡的普罗旺斯鱼汤里,是很重要的成分。它的头——这儿,看!你看过这样的头吗?”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另一个口袋,一个鱼骨很大的鱼头露了出来,呈钻石形状,很显然它是鱼类世界的比特犬。因为被藏在了冷藏箱的角落里,鱼身上的脊柱已经变得弯弯曲曲,形成了残忍的一圈。我从没有见过安康鱼,但是我当然承认它真的很丑。这时,他从另外一个口袋里倒出了更多的鱼头。
“在我们做汤底前,我们首先得给鱼调味。来,把这个撒在它们身上。多放点。”他递给我一个葡萄酒瓶,上面装着不锈钢的瓶口。我以前见过,知道这是橄榄油。买的时候都是买回来一大批,然后像葡萄酒一样装在自家的瓶子里。我和唐纳德也开始这么做了。我把鱼浸入水中,同时布鲁诺先生往它们身上撒上了海盐、辣椒和藏红花。
“现在,加上点小茴香。”他用手指揉碎了晒干的野生茴香头,于是小茴香散落到了鱼身上。我也拿起一些照做了,鱼身上散发出了一股刺鼻的欧亚甘草甜香。他又往鱼身上放了一些新鲜的亮绿色茴香叶——常见于晚春时节。我的鼻子很痒,因为厨房里的茴香味很浓。
我们又花了半小时的时间,制作普罗旺斯鱼汤的汤底。我们烹调的时候,埃塞尔和唐纳德不时地进进出出。埃塞尔对于盘子里的鱼特别好奇,她观察着鲉鱼的鱼鳍和锋利的牙齿,把它们同海狼鱼精致的小嘴进行对比。“这些更加漂亮,你觉得呢,妈妈?那个,”她说,指着鲉鱼,“看上去很恐怖。”我又想起了从礁石里的海藻床上钓上来的斑点鱼,把它们从钩子上放下来,小心翼翼地用毛巾包着它们,这样我才不会被鱼鳍刺到,然后又把它们扔了回去。
我们先往汤底里,加入了橄榄油,又加了韭葱、洋葱、大蒜和番茄,以及采摘来的新鲜野生百里香,然后我们把汤底倒入了一个很大的汽锅里,煎炒着,直到整个厨房都弥漫着泥土的香味。最后我们把冷藏箱里的鱼头和鱼身都倒入了锅中,还有盘子里的一些小螃蟹和鳗鱼。我看着鱼肉从白色变成了暗色,鱼头骨也开始露出来了,因为鱼肉变得很松软,从鱼骨上脱落下来。
“我去拿小鱼,你要不停地搅拌。”布鲁诺先生从冷藏箱里拿出了一个口袋,打开后,他小心地从里面倒出了两三打小鱼,有些鱼还没有我的小拇指长,然后他把这些小鱼倒进了锅里,五彩缤纷的小鱼下锅时,如同一道小小的彩虹,锅里面已经倒了热油和蔬菜,它们身上的红色、橙黄色和橄榄绿立刻变成了统一的灰色,它们明亮的眼睛暗淡了下去,在高温里翻白了。
“这些礁石小鱼会让汤底更加鲜美。它们同鲉鱼一样重要。”搅拌的时候,鱼身慢慢地分解了,融入了蔬菜中。他又往里面加了一些水、一块干桔子皮、盐和辣椒粉。煨汤时,汤散发出来的香味慢慢地由高山的味道转变成了海洋的气息。
煨汤底的同时,布鲁诺先生带着我做大蒜辣椒酱,这是一种用大蒜和红辣椒粉做的酱汁,我们过一会就会把它放进鱼汤里。我们切了几片棍子面包,然后把面包片放在炉火上弄干(他说千万不能烤),然后,用大蒜瓣摩擦粗糙的干面包片。
唐纳德和埃塞尔已经出去散步了,他们在寻找古罗马时期的瓷砖。我来到了外面的露台上,想看看奥利弗。他正在他的婴儿车里小声咕哝着,踢着他的小腿,挥舞着小小的胳膊。布鲁诺夫人在栗子树下摆好了餐桌,一直对他说着话。我走到露台的边缘,目光穿过沉静的山谷,眺望到阿尔卑斯山的源头。我心想,能够经历这样的生活,我是多么幸运啊。亲吻过奥利弗后,我又走回了厨房。
汤底已经煨好了,我们把它倒进了一个大的老式食品榨汁机。我们转动着手柄,直到螃蟹、鱼头、小鱼、鳗鱼、草本植物、蔬菜和液体都变成了浓浓的金棕色汤。鱼骨头和其它碎片都留在了榨汁机里,然后被扔掉了。我们用一把圆锥形的大漏勺过滤汤,确保里面没有剩下骨头。我举着漏勺,布鲁诺先生把汤往里倒,这时,我完全笼罩在一阵浓汤散发出的香味中。我开始饿了,嘴里溢出了口水。
过滤完后,我们把汤倒进了一口干净的大锅中。我的老师在为每个人倒上茴香酒前,点燃了炉火,用文火在上面煨着汤。那个时候,唐纳德和埃塞尔已经回来了,带回来了一大袋子收获。布鲁诺先生兴奋地叫喊着,承诺午餐后要仔细看看那袋东西。他将一盘拌着罐头肉酱的烤面包片在餐桌上传递着,在他继续谈论普罗旺斯鱼汤时,我吃下去了许多东西。
“普罗旺斯鱼汤的秘密和真谛在于烹煮。橄榄油让汤更具风味。在烹煮过程中,只需要简单地对待里面的鱼,这样煮出来的鱼肉会不怎么好看。如果鱼肉煮得很好看的话,那么这个马赛鱼汤就没有做成功。”他微笑着,朝我摇了摇手指,“记住,下次你去餐馆里试试。”
我们在品尝茴香酒时,布鲁诺先生往汤里加了一点融化了的藏红花,搅拌了一下,然后又放进去几条肉很紧实的鱼——这些鱼必须最先烹煮,他看了看手表。火上煮着的鱼汤沸腾了,鱼在汤面上翻滚着。我饶有兴趣地欣赏着鱼皮轻轻地裂开了,在煮熟的过程中,整块肉从鱼身上剥落了下来。过去了十二分钟整,他又往里面加了几条肉质更嫩的圣皮埃尔鱼和红鲱鱼。他把它们煮了六分钟。
“啊,”他微笑着,“闻闻。”他探身到锅前,朝鼻子扇了扇腾腾上升的蒸汽。“什么都比不上马赛鱼汤。什么都比不上。“唐纳德和我也照做了。我们的手在汤上扇着蒸汽,从而可以让自己闻到混杂着藏红花和橘子的海之芬芳。埃塞尔坚持要我们把她抬起来,这样她也可以在冒着蒸汽的汤上挥挥手,在空中尝尝鱼的味道了。
布鲁诺先生小心翼翼地把安康鱼块和其它整鱼都挪到了盘子里。他把汤盛到了大盖碗里,然后把鱼和汤都摆在了桌上。这之前,桌子上已经摆好了几篮温热的面包和大蒜辣椒酱。在布鲁诺先生的指点下,我们把面包片放到面前浅浅的镶边汤盘里,然后再浇上点汤汁。我们自己用勺子舀了点他递过来的大蒜辣椒酱,然后蘸在柔软的面包片上。布鲁诺先生一边叮嘱着我们多吃点,一边给鱼去骨切片,但是他首先用黑醋栗利口酒斟满了我们的玻璃杯,这是一种产自于马赛东面的白葡萄酒,口感很清爽。
太美味了!把蘸了大蒜辣椒酱的面包放进口味浓重的鱼汤中,面包立刻就变得十分柔软,甚至拿汤勺就能掰下一块。味觉和质感的瞬间爆发令人难以忘怀。每舀一勺,各种食物的综合物的口感会更佳。我一直在想,这种把鱼头、鱼骨、小螃蟹和几乎看不见的小鱼混在一起的汤怎么会如此美味?我的碗一下子就空了。我朝旁边看了看,其他人的碗也空了。吃鱼的时间到了。
我们的东道主以我见过的最娴熟的手法,完成了桌边的去骨表演后,他递给我们装着好几种鱼的碗,往里面加了几勺汤,然后又继续在桌上传递着大蒜辣酱和面包。每一种鱼都有其独特的味道和口感,这又为马赛鱼汤增添了奇妙之处。
“很好,很好,亲爱的。”布鲁诺夫人兴奋地叫着,“鱼煮得很完美,比得上你父亲做的。太棒了!”我们也一致赞扬了他的手艺。虽然我们以前没吃过,不好做比较,但是我们很肯定我们吃到了地道的普罗旺斯鱼汤。
在马赛旧港边上的比利时澳海大道,依然能够卖到最为新鲜的鱼和贝类,因为鱼和贝类是直接从船上运下来的。许多往码头运输的船都是在马赛注册的,根据船身上写着的注册号打头字母“MA”——马赛的缩写,我们能看出来这一点。许多船主世代都是渔夫。他们的上一辈会传给下一辈关于捕鱼的知识,例如鲉鱼和鳗鱼躲藏在岩石海岸线的哪些秘密地方、圣皮埃尔鱼和剑鱼的具体栖息地和深度、哪片泥沙的底部藏了最多的比目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