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纳德在厨房的木炉子里升起了炉火,然后我们所有人都开始清洗蘑菇。因为天色已晚,而我们肚子很饿,我拿出了一些面包、橄榄油和新鲜山羊奶酪当作我们的零食。我小心翼翼地把鸡油菌切成均匀的长条,然后和着青葱、盐和辣椒,用橄榄油在锅里煎炒。这时,它们散发出的味道使我们的小厨房都弥漫着一种陌生的香味,还带着一点点霉味和油腻味。变软后,我将半打搅拌后的鸡蛋倒了进去,然后撒上了欧芹。鸡蛋煎成饼状后,我从中间把其中一半轻轻翻起来盖住了另一半。等鸡蛋的边缘变硬,而中间还很柔软时,我把这道菜盛出了锅。我用那天采摘的绿色食物,迅速地做了一道沙拉,然后我们都坐下来,开始享用使用野生蘑菇做的第一道家常菜。
第二天,我做了一道炖肉,用的是牛肝菌和血菇。我把它们同大蒜、洋葱和黄油搅拌在一起,直到它们的颜色变成了淡棕色,然后我往锅里倒入一点白酒去渣,接着我用新鲜的凝乳和一些捣碎后的杜松子做成了调味汁。牛肝菌闻起来的味道和鸡油菌有很大的不同。牛肝菌含有更多森林的香味。根据乔琪特的建议,我想把调味汁浇到牛排上,但是和价钱较贵的牛排相比,加了格鲁耶尔干酪的意大利面会是更好的替代品。
那之后,我几乎每天都去寻找蘑菇,直到十一月份初,第一场大雾的降临,蘑菇的季节也结束了。我们几乎每天都会吃到各种不同做法的野蘑菇,但是我最喜欢的还是牛肝菌和鸡油菌炖兔肉和黑橄榄。而对于其他那些在森林里找到的不同种类的蘑菇,我们仅仅是把它们混在一起,然后用黄油、葡萄酒和大蒜调味,再把它们堆在烤肉上或者加到沙拉里。
我成了一个很成功的蘑菇采摘能手,埃塞尔和唐纳德也是如此,因此我们不得不晒干我们找到的血菇,或者眼睁睁看着它们坏掉。我们吃不完这么多新鲜的蘑菇,于是,我们的另一个邻居玛丽告诉了埃塞尔和我怎么晒干蘑菇。洗干净蘑菇后,我们把它们切成条,然后用针线把切成的条穿在一起。我们很自豪地将蘑菇装饰物挂在木炉旁的椽上风干,接着,我们把它们装进罐头里贮藏起来。
普罗旺斯人对于采摘蘑菇有一种显而易见的热情,一方面是因为它们根植于普罗旺斯人的集体记忆中——过去,蘑菇是乡村家庭餐桌上很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另一方面是出于一种对于寻找和采摘的热爱,这种热爱将普罗旺斯人与自然和土地联系在一起,即使他们已身处城市中。
在过去,知道蘑菇所藏的秘密之处为人们提供了一种在食物上的安全感,就像在笼子里养着兔子或者在园子里种着蔬菜。如果有人收获了特别大一筐蘑菇,那么他在告知邻居或者亲戚时,还会带有一种沾沾自喜的胜利感。如果说食物带来的安全感已经不是主要推动力,那么那种胜利的情绪和对美食的期待仍然存在着。
这种感觉也降临在了我身上。不久之前,一位朋友的、非常富有的兄嫂从巴黎来旅游。在阿格尼附近,他们登上了圣特克瓦湖边的小山,寻找野生蘑菇。
“看这个!我们听说你很喜欢采摘蘑菇,所以我们也去摘了一点,看看我们找到的。”那个妻子说,顺手把她的阿玛尼外套放在了我的椅子上。她把一个装满了菌类的大篮子放在我们桌子上,从里面挑出最好的几个。她在我鼻子底下挥舞着大而肥壮的牛肝菌和一把金色的鸡油菌,然后又把它们放了回去。当她在篮子里挑挑拣拣时,她手指上带着的大钻戒和金戒闪闪发光,与她指甲里的泥土和手上的污泥显得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我半开玩笑地问她:“哪些是给我的呢?”
“不,不,夫人,”她显得很吃惊,回答说,“没有你的,这些都是我的。今晚我们就要做出几道菜,我想,先是炒鸡蛋,然后明天是炖肉块。”
“对于巴黎姑娘来说,这是太意外的收获了,你不觉得吗?毕竟,我的祖母来自于朗基多克,我还是知道很多关于采蘑菇的事情的,你说呢,亲爱的?”她一边转过头对她丈夫说,一边又把她的收获扔回了篮子里,然后她穿上了外套。
“嗯,啊,谢谢你们过来拜访。你们肯定度过了很美妙的一天。漂亮的蘑菇,还有好胃口。”我在他们身后关上了门,突然觉得有点沮丧,因为他们的这次拜访似乎只是为了炫耀,而不是分享。一块肥壮的牛肝菌或者一两块鸡油菌便能做出一顿美味的晚餐。然而,我却只能就着大蒜吃着那天早上买回来的猪腰,还有新鲜月桂牛肉,调料是杜松子。和猪肉一块煮的土豆是刚挖出来的,我加了些菠菜,然后倒入点清凉的奶油。这顿饭很美味,但是如果有蘑菇的话,那么它们会是猪肉很好的调味料。
在普罗旺斯,采蘑菇不仅是一项很多人都喜爱的休闲活动,它还是一项充满了商机的活动,法国的其他地方也同样如此,每年都会有上千吨蘑菇被采摘、售卖。许多人,特别是那些生活在人烟相对稀少、丛林密布的普罗旺斯高地的人们,会通过采摘和向中间商售卖蘑菇来补贴家用。中间商又会把蘑菇卖给大公司,然后通过市场走向全世界。市场上的蘑菇有新鲜的、晒干的、罐装的或者以其他方式保存的。这可不是一个小生意。
蘑菇对于地方行政区有着很重要的经济意义,并且它在乡村生活的餐桌上始终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认识到这两点后,遍布着菌类的森林对于外地人设置了禁入令:“禁止外地人采摘蘑菇。”这使得我生活在山上的朋友马克和妮娜·哈格有了一点微弱的竞争优势。
乔琪特教会我采摘野生蘑菇之后的第五年,就是在他们的房子里,我头一次体验到了商业蘑菇采摘。马克和妮娜·哈格是我们刚到普罗旺斯时,结识的美国朋友。他们买下了一座小农舍和一块六十多公顷的田地——在滨海的尼斯西北部的山上,现在他们在养山羊和制作山羊奶酪。他们住的地方很偏僻,只能通过一条窄窄的小路才能到达——从坐落于堡木的一个小村庄的最后一间房子出发,离阿诺五公里远。埃塞尔和奥利弗很喜欢去他们家玩,寻找缺少电气和抽水马桶的乐趣。虽然我经常抱怨要爬很长一段时间的陡坡,但是两个孩子还是会蹦蹦跳跳地穿过厥丛,满心期待地想要看到马克和妮娜养的猴子们,以及同牧羊犬和羊群一块玩耍。这一次,我们进入森林还不到两百米,就看到一块大大的标牌,上面写着禁止外地人采摘蘑菇。我们顺着前人踩出来的横穿森林的小径前进着。当我们越爬越高,走进森林深处时,我们又看到了更多的标牌。
在两次世界大战和全国流行的疾病毁掉这儿的乡村以前,有许许多多的农舍和小村庄遍布于山间。山间小道、共同劳作和通婚把这儿的人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1975年,马克和妮娜买下了他们的农舍。那个时候,森林和良好的气候条件使得大部分曾经废弃的石头建筑又重新建立了起来,包括建在山坡上的梯田,梯田上面种着栗子树,这曾经是本地居民很重要的一种作物。
我们终于到了,马克在等着我们,这时,我已经是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了。马克让我们动作快点,他告诉我们今年采蘑菇的时令已经提前,妮娜已经出去了。听到有这个机会,我高兴得跳了起来,自从那年秋天生下了奥利弗,我就再也没有采过蘑菇了。现在,他已经五岁了,对采蘑菇感到十分好奇。埃塞尔告诉奥利弗她完全清楚怎么采蘑菇。
我们喝了一杯从他们的井里打上来的凉水,然后便出发了,后面跟着他们的狗。我发现我已经没有那么累了,并且因为可以再一次去采蘑菇而变得很兴奋。马克带着我们走过他在森林里砍出来的一块青草地,然后爬上了种着栗树的高高的梯田,这时我们大概爬了有半个小时。“今年收成会很不错,跟去年一样。去年妮娜卖掉了四公斤多牛肝菌。今年她已经卖掉了大概五十公斤,不过采蘑菇的时节才刚刚开始呢。“
“她在哪里卖蘑菇?”我尝试着想象,她是怎么顺着这弯弯曲曲的小道把沉重的蘑菇运到山下小镇上的。
“中间商会到阿诺来收购,经常不止一个。他们也会付现金。去年牛肝菌卖的钱够买两只驴子和一辆二手雷诺车了。”
我们站在了栗子树下,厚厚的树遮盖住了天空,使得地上腐烂的树叶、苔藓和断壁残垣的颜色显得更为深重。躲在暗处的蘑菇的潮湿气味让我的鼻子有点痒痒的。我踩到了正在腐烂的东西,于是那些东西的海绵体给我让道了,发出了沙沙的声音。我继续前进,寻找着蘑菇。
“看,这儿有一些。”马克朝一堆鼓起来的树叶大步走去。他用随身携带的一根拐杖轻轻拂开了那堆东西,于是一丛结实的圆形黄棕色蘑菇出现在了我们眼前。奥利弗跪下来触摸着它们,埃塞尔就在他身后。
马克对我说:“你要把它们割下来吗?”他递给我一把刀。
“谢谢。我自己带了刀。”我弯下腰,把剩下的树叶拂到一边,然后我从厚厚的球形根茎处把它们割了下来——这是我所见过的最好的牛肝菌。
“看,”我对埃塞尔和奥利弗说,“你不能把它们扯出来,要不然会破坏它们的孢子,也就是那些像小种子一样的东西,它们可以长出蘑菇来。如果你像这样割下来”——我把蘑菇递给奥利弗,给他看尾端——“明年、后年就会长出来更多,甚至可能会永远生长。”我意识到,我正在教给我的孩子们乔琪特教给我的东西,向他们展示着另一个世界、另一种生活方式。
“永远?”奥利弗问,他小小的手中捧着一把蘑菇。“嗯,至少是很久很久,”我回答。
“我早就知道不能把它们扯出来,”埃塞尔说,“我还是从我们在森林里放羊那会开始知道了。”
“我能自己找吗?”奥利弗说,他挥舞着一根小小的干树枝。
“我也要,”埃塞尔说,“来吧,奥利弗。我给你带路。”
“等一下,”当他们穿过凹凸不平的梯田往外跑时,我大叫着,“记住,不要把它们扯出来。什么蘑菇都不许吃!要刀子的时候就叫我或、爸爸或者马克。注意石头!”
我刚刚吼完这堆警告,奥利弗就叫着说:“妈妈,看,我们已经发现了一些,快过来。”我的两个孩子异常惊喜地指着他们脚边的一堆牛肝菌。
割下那堆蘑菇后,我又扭头告诉他们:“看看下面这部分。是不是像棕褐色的泡沫或者海绵橡胶?像这种的就是牛肝菌。如果蘑菇头是棕色的,但是下面的菌褶是波浪形的,那么我们就不能吃。明白了吗?有些蘑菇会非常非常危险。”我想他们不会吃下任何毒蘑菇,但是我还是要确保这种事不会发生。
我们在栗树林里转悠着,搅动着腐烂的树叶堆,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一小时,我和马克的篮子都已经装满了牛肝菌,我还有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的都是我们觉得“有毒”的蘑菇,我们打算回去后,用马克的野外指南检测一下可食用性。奥利弗坚持要自己拿那个袋子,他极为小心地提着那个有他胳膊长的口袋,不时地停下来打开看一看。我想他被脑子里的那个念头强烈地吸引住了,那就是在他手上拿着的是可能有剧毒甚至能致命的蘑菇,而其中有许多都是他自己找到的。
那天晚上,我们在晚餐之前围坐在马克自己做的胡桃长桌前,就着煤油灯的灯光,检查奥利弗的口袋里装着的蘑菇。在那里面,我们找到的蘑菇没有一个是致命的,但是如果我们吃了它们的话,几乎所有的蘑菇都会让我们病得非常非常严重。这一发现让奥利弗兴奋了起来,当他把有毒的蘑菇推到一边时,他打了一个寒战。洗干净手后,我们洗了一把牛肝菌,切成了片,然后妮娜把它们加到了柴火炉子上炖野公猪汤的锅里。夜幕降临后,我们吃下了一盘马克用盐腌的火腿以及妮娜在屋外走廊上的石头炉子里烤出来的面包,我们还喝了一瓶红葡萄酒,看着月亮上升的轨迹慢慢划过那扇小小的玻璃窗,在我们脚下投下了一片斜斜的紫色薄雾。周围只有我们的说话声和身后锅中轻柔的冒泡声。马上,这个小小的厨房,或者说起居室里就充满了一阵肉和蘑菇混合的香味。尼娜将炖肉端到桌上,用勺子把里面的东西舀到了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