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仙台上,银光如雾似纱,流转着瑰丽的光彩。
她一袭单薄白衣立于台上,仪静体闲。
素白的手紧紧抓住雕琢精细的玉栏,好似那便是她心头的枷锁,不可逆转的劫数,无法逃避。
四周诡异的沉寂,连清风拂发的细微声音都听得见。
她嘴角的弧度隽永美好,似白云一般不杂污秽的浅笑。
有些事,有些人,终是强求不来的,比如说,爱情。
微微仰头,步摇上的流苏轻晃。
“绝音,是你先对不起我的。就算只是为了我自己,我也不会放过你的。”
*
“垂鸾,你倒是舍得见我了。”
声音低沉,语气嘲讽。却又该死地让她眼眶通红,鼻尖酸涩。
将僵硬的身子费力地转过来,她似笑非笑自嘲道,“你不也一样。这千年你又来见过我几次?”
自从千年前凯旋归来,带回那柔情媚态的牡丹花妖,他便日日夜夜围着那女子转,赋诗吟唱。好不快活!
“我——”绝音苦叹,欲言又止。
这千年当真折磨人,他思她如狂,却不得不为了她所爱的和平世界而置她于不顾之地。他,终是负了她。
垂鸾嗤笑一声,笑得花枝乱颤,“你无话可说了吧。绝音我真真是瞎了眼,爱上你这么个人,哦不,是神。”
绝音皱眉,苦涩道,“垂鸾,你变了。”
变得会冷嘲热讽,变得让他感觉陌生。那样的她不像她,偏偏却又是她,或许那个静若处子的垂鸾已经在这万年之间改了性子。
“我变了?”垂鸾似听到天大的笑话,笑意更加,“是啊,我是变了。尝过被人背叛的绝望,千年无边的孤寂,就算是天,也会疯的吧。”
心仿佛被利刃刺中,密密麻麻的痛扩散全身。绝音修长的手指下意识地摩挲腰间别着的玉笛,动作呆滞,没有一星半点的美感可言。
仿若初春第一抹绿,碧色柔和清新。玉笛的纹路繁琐而巧妙,如同莲花生。
垂鸾的眼猛地一缩,心中涌起惊涛骇浪。那是他们给孩子的第一件礼物,用的是当初天地破裂之时掉落的神石,花了千年的时间炼制。又将两人的灵魂碎片结成器灵,封印在笛子里。可惜那孩子——
“你好笨哦。九百年都没提炼好。”
“这是给孩子的第一个礼物,总要慢慢来,才能显出心意。”
“切,这个借口也太假了。绝音,你好歹是父神耶,就不能找个好借口吗?”
“好好好。那么请我尊贵的母神大人给小的一个好借口么?”
“不要,自己想。”
……
回忆如毒,总是伤人。爱上回忆,最是悲哀。明知如此,却无可救药地迷恋。
强忍住的泪水险要滑落,她急忙转身,抬袖时抹去眼底的水光。
不能在他眼前流泪。不行。
“你为什么还将那东西留着?”她的声音含着丝丝嘲讽,微有嘶哑。
绝音一愣,马上反应过来。心有怜惜,轻柔细语地说:“那是我们给孩子的礼物。”所以不想抛弃,尽管——孩子不在了。
“孩子。”她喃喃自语,倏地回过身子,凄清的眸光掠过那晶莹剔透的笛子,“绝音,这可太讽刺了。她还在时,你不屑一顾;不见了就怀念。这委实——太可笑了些。”
指甲陷入肉里,都说十指连心,可他却一点也不痛。或许是早已痛得麻木,知觉也就消失了。
“你还记得我们出生之时吗?”
“当然记得!”唇角微微勾起,似陷入那些天真烂漫的回忆中。
天地初开,万物混沌之时,他一睁眼,懵懂的表情便被一双水一般的眸子倒映。此后,那双琉璃眸子就困了他一生。
当初当初,甜蜜非凡。如今想来却是一种伤。
垂鸾不动声色地退后几步,又道:“那,你还记得当初的誓言吗?”
绝音嘴角的笑僵住,垂眸不言不语。
怎么会不记得?那样的山盟海誓。
“我,绝音,总有一天会给你一个和平世界。到时候,我与便与你携手,共护这份繁华。”
他没有完成,无论是世界和平,还是携手天下。
无论在哪一方面,他都愧对她。他为了世界,抛弃了他们之间的感情,还让孩子死于非命。
垂鸾的目光绻缱温柔,如解不开的结。
“我平生第一次后悔。”她轻柔开口,香扇微卷似的羽睫投下浅浅阴影遮住眼中悲痛欲绝。
她终是不舍的。尽管他背叛了她。
绝音惊讶抬头,见她几乎倚在玉栏上,心中隐隐有了猜测,知她性子不敢动,若是他冒然上前,她怕是会直接跳下去。
“你先回来。我与你解释。”
“如果老天没有将我创造出来多好。”垂鸾抬眸一笑,眉眼间尽是妖娆。
她深深注视他一眼,翩然转身,“再见。”
她爱了一生,却也寂寞了大半生。起初的万年寂寞是因为他的四处降妖,起码有温情;而后千年,她本是想在复活那孩子之后便自行了断,若不是那精灵似的小团子天天缠着她,整天叽叽喳喳个不停,她舍不得怕是真的熬不过早已死去。
自从她千年前知晓他为何如此狠心抛弃的原因,她就在处处谦让他,明里暗里的旁敲侧击,可是他却一次又一次的不肯正视。每一次,都让她的心一寸寸冷却。这种结果,她从未料到,准确来说,应该是不敢想。但这也是最让她满意的结局。他一向重情,自己死在他面前,就算只是因为大男子主义,他也会愧疚一生。至于那小家伙——哎,罢了罢了。自己吩咐悠悠要封印她的记忆,那孩子一向知她至深,应该——会没事吧。
饶是冷静如绝音,却也在她的笑语嫣然中丢了魂魄。直到她双手撑住玉栏,背影决然之时才回过神来。
“不要!”
在绝音嘶声力竭的尖叫中,她纵身一跳。
“绝音,我终是解脱了。”
阴沉的戾气迎面而来,她身上光芒大作璀璨非凡,最后如同天边最后一颗星,化为暗淡一片。
*
绝音呆呆的,手上是一块破裂的衣角,心痛得快要窒息。
他不敢置信地后退几步,眸光惨淡,忽地飞身跃置半空。似被抽出所有力量,身子如同断了线的风筝,直直坠下。却被一股天地浩然之气托上来。
“天地法则。”他呢喃,眼神空洞,似无底大洞,迷茫苍暗。
天上不知何时飘起毛毛细雨,如同弹奏乐章。北风呼啸,将满地悲凉卷至半空,飘散于这首自然界的安魂曲中。
他跌坐在冰冷的台阶上,放眼望去,浓浓雾霭遮住一切事物。
诸仙台,怨灵之台。由三千九百二十块避邪灵玉加以天地浩然之气而筑,封印的是数不胜数的怨灵!
“你就这么恨我吗?就不想想跳下去的后果。”他从不知道那个女子可以如此狠辣,如此精于算计。每一步都完美无缺。
踏在这方土地之时,他如同陷入重围,每一个动作都被她算在心中。他当真亏了这“父神”之名。
*
“你在干甚?一个大男人还哭哭啼啼的。”清脆悦耳而又奶声奶气的童声轻哼。
他蹙眉抬头,待看清那孩子的面容之时猛地呆住!这是,那个孩子吗?但是怎么可能?除非——垂鸾用自己生命之火复活了她?!
那孩子着一身整整齐齐的碧色裙装,却梳了个歪歪扭扭蓬蓬松松的发髻。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小嘴微微抿着,细滑嫩白的皮肤如同细腻的白瓷。几点清冷,几点活泼,几点倨傲。
若不是那种冥冥之中血脉相连的亲切感,眼前这个与垂鸾亦或者是他有一丝半点相同的孩子就算是与他面对面相认也不知是他的孩子
“虽然我承认我很漂亮,很惹人爱,但你那眼神也太明显火热了。”小家伙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不屑。
他收回目光,反击回去,“你的头发让我敬佩。”乱成那样,竟然没掉。
“欺负小孩子的是坏人。那么就让你给我梳头发当做赔偿。”小家伙傲娇地将手中攥着的玉篦子丢给他,席地而坐。
他稳稳接住,暗自好笑,这小家伙明明眼里的渴望一点也遮不住,偏偏却又如此乖戾。“你不是说我是坏人吗,还让我给你梳髻?”手上动作不停,修长的手指在柔顺发丝中理着。
“你要赔偿我啊。”小家伙一副理所当然样,“你害死了我母亲,害得她不能给我梳发髻了。”
虽然这是事实,但他嘴角刚勾起的笑顿时凝固,手猛地一缩。
“你刚刚在?!”他惊讶,刚刚竟然没有发现,还有这孩子未免也太凉薄了些吧,自己母亲死了如此平静?!
“放开你那只伤害我美丽头发的手。平静下来,继续。”小家伙一脸少年老成的沉稳模样。
他不语,静静地替她梳着发。任由悲伤在心底发酵,泛滥成河。
“母亲她,只有,恩,逝去,才是最好的结局。”小家伙小心翼翼地用词,一点也不像往日精灵模样,“她在夜里总喜欢拿着手绢抹眼泪伤心欲绝。然后断断续续念着你的名字。我觉得她的生命仿佛是被诅咒了,充满凄怆。死了,才是另一种解脱。
“她不喜欢我出去,以前我不知道,今天倒是明了了。她怕我看见你,或者你看见我。然后你就会放下一切,唔,包括你们都爱的世界。其实,说实话,我一点也不爱这个被你们守护的世界,那些仙侍除了悠悠外一个个仗势欺人,比人还要势力。
“我不怪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持,我若是要强求,岂不是要累死?与其累得凄凄惨惨还不能被人理解,倒不如潇潇洒洒自成一格。”
她的声音渐渐弱了,头一歪,倒在他的膝上。发丝凌乱,眼角的泪痕尚未干涸。
拭去那令人心疼的泪,他目光柔和地看着她,纯粹是一个父亲对女儿的宠溺。
“你来了。是接她的吗?”他不回头,依旧是沉声说道,只是眼底多了丝丝不舍。
“恕我无礼。父神殿下,小殿下我必须带走。”悠悠的性子其实一点也不符这个名字。沉稳大气堪比上神。
“我——知道了。”他深吸一口气,咬牙,右手捏起印伽,反手向孩子的头部印去。
悠悠大惊,以为他要伤那孩子,急忙跪下,“父神殿下!求您饶了这孩子。母神为了她的复活花了整整九百年。就算只是为了母神殿下,悠悠也求您放了这孩子。”
他苦笑,没想到自己在被人眼中如此不堪。也对,自己本就不堪。懦夫,他想起人间的语言,忽然觉得自己就是如此。
许给垂鸾的承诺没有实现,因为所谓的世界抛弃了她,眼睁睁看着她跳台而死却没有一点办法。自己,本就是懦弱!
“忘了有我这么一个父亲吧。”
话音落,那来势汹汹的大掌却是轻柔揉了揉孩子的头顶,眸子深邃,决绝得让人害怕。
手指在她眉间三点,迟疑一下,金色光芒化为美丽的图案,在孩子的眉宇旋转。
“不要!”孩子猛地睁开眼,那双澄澈如水的眸子泛着银光熠熠,“父亲,不要……你不是……不是……”
绝音勾唇欣慰而苦涩一笑,没想到看自己最清楚的不是垂鸾,而是自己的女儿,但是一个百岁儿童都知他的无奈,为什么一个伴了他半生的女子不懂?
“殿下。”悠悠接过昏迷的孩子,恭敬道,“还请殿下给小殿下取名。”
没有名字吗?他了然一笑,闭上眼,“清璇。”
清风中影,璇玑中幻。希望这个孩子一生可以睿智如一。
“快走吧。不要出现在这个世界。”
悠悠嗫嚅,转身消失在原地。
绝音看着她们消失,松了口气,双手合一,盘坐于地,“既然你因为这个世界的和平而死,那么便也让这个世界尝尝不和平的味道。垂鸾,我不会来陪你的,因为我不配。”
熊熊烈火顿时燃起,毁天灭地之势。由外而内,如红莲盛开,惊世倾城的瑰丽。
*
父神诅咒,诸仙台自此失去灵力,怨灵肆意,天崩地裂。天下始乱,瘟疫祸世,风云变幻,人心慌慌,百姓流离失所。
四方天神相继坠世,却也换来暂时的安宁。
人间平静了千年,终于开始必定的分裂。
五国鼎立,卫国卫英帝遣将军慕容四方征战,吞并赵国,版图居四国第一。
燕国燕武帝则听从二公子景然之计,休养生息,发展农业。应是四国之中最为平静和谐的社会。
昭国昭灵帝庸人自扰,欲与燕国结盟。燕国委婉拒绝,恰到好处的态度。
而最小的瑞国则化为一城——凤鸣城,却在一年后藏踪匿迹。
大陆表面平静无波,实则危机重重。
因为,这大陆不只有人类,还有上古遗脉,妖魔鬼怪,还有——怨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