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心与物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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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由冰心到废名 (2)

对朱、俞的文章评论,钟敬文钟敬文现代散文家、民俗学家。

以为朱文无周作人的隽永,无俞平伯的绵密,无徐志摩的艳丽,无谢冰心的飘逸,然而却另有一种真挚清幽的神态。有人说,朱、俞同样细腻,不同处在俞委婉,朱深秀。阿英以为朱文如“欢乐苦少忧患多”之感。

因此对现在感到“看花堪折直须折”情形,文字素朴而通俗,正与善说理的朱盂实朱盂实即朱光潜。

文字异曲同工。周作人则以为俞平伯文如嚼橄榄,味涩而有回甘,自成一家。

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今晚在院子里坐着乘凉,忽然想起日日走过的荷塘,在这满月的光里,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月亮渐渐地升高了,墙外马路上孩子们的欢笑,已经听不见了;妻在屋里拍着闰儿,迷迷糊糊地哼着眠歌。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带上门出去。

沿着荷塘,是一条曲折的小煤屑路。这是一条幽僻的路,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更加寂寞。荷塘四面,长着许多树,蓊蓊郁郁的。路的一旁,是些杨柳和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树。没有月光的晚上,这路上阴森森的,有些怕人。今晚却很好,虽然月光也还是淡淡的。

路上只我一个人,背着手踱着。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世界里。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像今晚上,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不理。这是独处的妙处,我且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好了。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有袅娜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这时候叶子与花也有一丝的颤动,像闪电般,霎时传过荷塘的那边去了。叶子本是肩并肩密密地挨着,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叶子底下是脉脉的流水,遮住了,不能见一些颜色;而叶子却更见风致了。

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虽然是满月,天上却有一层淡淡的云,所以不能朗照;但我以为这恰是到了好处——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别有风味的。月光是隔了树照过来的,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却又像是画在荷叶上。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匀,但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

荷塘的四面,远远近近,高高低低都是树,而杨柳最多。这些树将一片荷塘重重围住;只在小路一旁,漏着几段空隙,像是特为月光留下的。树色一例是阴阴的,乍看像一团烟雾;但杨柳的丰姿,便在烟雾里也辨得出。树梢上隐隐约约的是一带远山,只有些大意罢了。树缝里也漏着一两点路灯光,没精打采的,是渴睡人的眼。这时候最热闹的,要数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但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忽然想起采莲的事情来了。采莲是江南的旧俗,似乎很早就有,而六朝时为盛;从诗歌里可以约略知道。采莲的是少年的女子,她们是荡着小船,唱着艳歌去的。采莲人不用说很多,还有看采莲的人。那是一个热闹的季节,也是一个风流的季节。梁元帝《采莲赋》里说得好:

于是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首徐回,兼传羽杯;櫂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

可见当时嬉游的光景了。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们现在早已无福消受了。

于是又记起《西洲曲》《西洲曲》 乐府《杂曲歌辞》名,南朝无名氏作,为南朝乐府名篇。

里的句子: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今晚若有采莲人,这儿的莲花也算“过人头”了;只不见一些流水的影子,是不行的。这令我到底惦着江南了。——这样想着,猛一抬头,不觉已是自己的门前;轻轻地推门进去,什么声息也没有,妻已睡熟好久了。

(朱自清的《荷塘月色》)

有人称之为“絮语”,周作人以为可代表一派。以扦情为主,大方而自然,与明代小品相近。然知学可作代表如竟陵派,文章风格实于周作人出。周文可以看出廿年来社会的变化,以及个人对于这变迁所有的感慨,贴住“人”。俞文看不出,只看出低徊于人事小境,与社会俨然脱节。

文章内容抒情成分多,文字多烦琐,有《西青散记》、《浮生六记》《西青散记》杂记,清史震林撰。

《浮生六记》笔记,清沈复撰。

风趣。

正如自己所说:“有些人是做文章应世,有些人是做文章给自己玩。”俞平伯近于做给启己玩,在执笔心情上有自得其乐之意:

《儒林外史》上杜慎卿说:“莱佣酒保都有六朝烟水气。”这每令我悠然神往于负着历史重载的石头城。虽然,南京也去过三两次,所谓烟花金粉的本地风光已大半销沉于无何有了。幸而后湖的新荷,台城的芜绿,秦淮的桨声灯影以及其余的,尚可仿佛惝悦地仰寻六代的流风遗韵。繁华虽随着年光云散烟消了,但它的薄痕倩影和与它曾相映发的湖山之美,毕竟留得几分,以新来游屐的因缘而隐跃跃悄沉沉地一页一页地重现了。至于说到人物的风流,我敢明证杜十七先生的话真是冤我们的——至少,今非昔比。他们的狡诈贪庸差不多和其他都市里的人合用过一个模子的,一点看不出什么叫做“六朝烟水气”。从煤渣里掏换出钻石,世间即有人会干;但决不是我,我失望了!

倒是这一次西泠桥上所见虽说不上什么“六代风流”,但总使人觉得身在江南。这天是四月三日的午前,天气很晴朗,我们携着姑苏,从我们那座小楼向岳坟走去。紫沙铺平的路上,鞋底擦擦地碎响着。略行几十步便转了一个弯。身上微觉燥热起来。坦坦平平的桥陂迤逦向北偏西,这是西泠了。桥顶,西石栏旁放着一担甘蔗,有刨了皮切成段的,也有未去青皮留整枝的。还有一只水碗,一把帚是备洒水用的。而最惹目的,担子旁不见挑担子的人,仅仅有一条小板凳,一个稚嫩的小女孩坐着。——卖甘蔗?

看她光景不过五六岁,脸皮黄黄儿的,脸盘圆圆儿的,蓬松细发结垂着小辫。春深了,但她穿得“厚裹罗哆”的,一点没有衣架子,倒活像个老员外。淡蓝条子的布袄,青莲条子的坎肩,半新旧且很有些儿脏。下边还系着开裆裤呢。她端端正正地坐着。右手捏一节蔗根放在嘴边使劲地咬,咬下了一块仍然捏着——淋漓的蔗汁在手上想是怪黏的。左手执一枝尺许高,醉杨妃色的野桃,花开得有十分了。因为左手没得空,右手更不得劲,而蔗根的咀嚼把持愈觉其费力了。

你曾见野桃花吗?(想你没有不看见过的。)它虽不是群芳中的华贵,但当芳年,也是一时之秀。花瓣如晕脂的靥,绿叶如插鬓的翠钗,绛须又如钗上的流苏坠子。可笑它一到小小的小女孩手中,便规规矩矩的,不敢卖弄妖冶,倒学会一种娇憨了。它真机灵了。

至她并执桃蔗,得何意境?蔗根可嚼,桃花何用呢?何处相逢?何时抛弃?……这些是我们所能揣知,所敢言说的吗?你只看她那剪水双瞳,不离不着,乍注即释,痴慧躁静了无所见,即证此感邻于浑然,断断容不得多少回旋奔放的。你我且安分些吧。

我们想走过去买根甘蔗,看她怎样做买卖。后一转念,这是心理学者在试验室中对付猴鼠的态度,岂是我们应当对她的吗?我们分明也携抱着个小孩呢。所以尽管姑苏的眼睛,巴巴地直盯着这一担甘蔗,我们到底哄了他,走下了桥。

在岳坟溜连了一荡,有半点来钟。时已近午,我们循原路回走,从西堍上桥,只见道旁有被抛掷的桃枝和一些零零星星的蔗屑。那个小女孩已过西泠南堍,傍孤山之阴,蹒跚地独自摸回家去。背影越远越小,我痴望着……

走过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她的哥?——轻轻地把被掷的桃花又捡起来,耍了一回,带笑地喊:“要不要?要不要?”其时作障的群青,成罗的一绿,都不肯言语了。他见没有应声,便随手一扬。一枝轻盈婀娜刚开到十分的桃花顿然飞堕于石阑干外。

我似醒了。正午骄阳下,峭峙着葱碧的孤山。妻和小孩早都已回家了。我也懒懒地自走回去。一路闲闲地听自己鞋底擦沙的声响,又闲闲地想:“卖甘蔗的老吃甘蔗,一定要折本!孩子……孩子……”

(俞平伯《西泠桥上卖甘蔗》)

五四以来,用叙事记形式有所写作,作品仍应当称之为抒情文,在初期作者中,有两个比较生疏的作家,两本比较冷落的集子,值得注意:一是用“川岛”作笔名写的《月夜》,一是用“落华生”作笔名写的《空山灵雨》。两个作品与冰心作品有相同处,多追忆印象;也有相异处,写的是男女爱。虽所写到的是人事,不重行为的爱,只重感觉的爱。主要的是在表现一种风格,一种境界。人或沉默而羞涩,心或透明如水。给纸上人物赋一个灵魂,也是人事哀乐得失,也是在哀乐得失之际的动静,然而与同时代一般作品,却相去多远!

继承这种传统,来从事写作,成就特别好,尤以记言记行,用俭朴文字,如白描法绘画人生,一点一角的人生,笔下明丽而不纤细,温暖而不粗俗,风格独具,应推废名。然而这种微带女性似的单调,或因所写对象,在读者生活上过于隔绝,因此正当“乡村文学”或“农民文学”成为一个动人口号时,废名作品却俨然在另外一个情形下产生存在,与读者不相通。虽然所写的还正是另一时另一处真正的乡村与农民,对读者说,究竟太生疏了。

周作人称废名作品有田园风,得自然真趣,文情相生,略近于所谓“道”。不黏不滞,不凝于物,不为自己所表现“事”或表现工具“字”所拘束限制,谓为新的散文一种新格式。《竹林故事》、《桥》、《枣》,有些短短篇章,写得实在很好。

本篇原载l940年10月16日《国文月刊》第3期,为总题“习作举例”第3篇。署名沈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