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心与物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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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美与爱

宇宙实在是个复杂的东西,大如太空列宿,小至蜉蝣蝼蚁,一切分裂与分解,一切繁殖与死亡,一切活动与变易,俨然都各有秩序,照固定计划向一个目的进行。然而这种目的却尚在活人思索观念边际以外,难于说明。人心复杂,似有过之而无不及。然而目的却显然明白,即求生命永生。永生意义,或为精子游离而成子嗣延续,或凭不同材料产生文学艺术。似相异,实相同,同源于“爱”。

一个人过于爱有生一切时,必因为在一切有生中发现了“美”,亦即发现了“神”。必觉得那点光与色,形与线,即足代表一种最高的德行,使人乐于受它的统制,受它的处治。人类的智慧亦即由其影响而来,然而典雅司令和华美仪表,与之相比都见得黯然无光,如细碎星点在朗月照耀下一样情形。它或者是一个人,一件物,一种抽象符号的结集排比,令人都只能低首表示虔敬。正若因此一来,虽不会接近上帝,至少已接近上帝造物。

这种美或由上帝造物之手所产生,一片铜,一块石头,一把线,一组声音,其物虽小,亦可以见世界之大,并见世界之全;或即造物,最直接简便那个“人”。流星闪电于天空刹那而逝,从此烛示一种无可形容的美丽圣境,人亦相同,微笑,一皱眉,无不同样可以显出那种圣境。一个人的手足毛发在此一闪即逝更缥缈的印象中,并印象温习中,都无不可见出造物者之手艺无比精巧。凡知道用各种感觉去捕捉住此美丽神奇光影的,此光影在生命中即永生不灭。屈原、曹植、李煜、曹雪芹,便是将这种光影用文字组成篇章,保留得完整的几个人,这些人写成的作品,虽各不相同,所得启示必古今如一,即被美所照耀,所征服,所教育是也。

美固无所不在,凡属造型,如用泛神情感泛神情感源于泛神论。泛神论是一种将神融化于自然界的哲学观点,主张万物皆神,否定超自然的主宰。

去接近,即无不可见出其精巧处和完整处。生命之最高意义,即此种“神在生命中”的认识。唯宗教与金钱,或归纳,或销蚀,已令多数人生活下来逐渐都变成庸俗呆笨,了无趣味。这些人对于一切美物、美事、美行为、美观念,无不漠然处之,毫无反应。于宗教虽若具有虔信,亦无助于宗教的发展;于金钱虽若具有热情,实不知金钱真正意义。

这种人既填满地面各处,必然即堕落了宗教的神圣性庄严性,凝滞了金钱的活动变化性。这种人大都富于常识,会打小算盘,知从“实在”上讨生活,或从“意义”、“名分”上讨生活,捕蚊捉蚤,玩牌下棋,在小小得失上注意关心,引起哀乐。生活安适,即已满足。活到未了,倒下完事。这些人所需要的既只是“生活”,并非对于“生命”具有何等特殊理解,故亦从不追寻生命如何使用,方觉更有意义。因此若有人超越习惯的心与眼,对美特具敏感,即自然将被这个多数人目为“痴汉”。若与多数人庸俗利害观念相冲突,且成为疯狂,为恶徒,为叛逆。换言之,即一切不吉名词,无不可加诸其身。对此消极的称为“沾染不得”,积极的为“与众弃之”。然而一切文学美术以及多数思想组织上巨大成就,却常常唯这种痴汉有分与多数无涉,则显而易见。

世界上缝衣匠、理发匠、做高跟皮鞋的,制造胭脂水粉的,共同把女人的灵魂压扁扭曲,失去了原有的本性,亦恰恰如宗教、金钱,到近代再加上个“政治倾向”,将多数男子灵魂压扁扭曲所形成的变态一样。两者且有一共同点,即由于本性日渐消失,“护短”情感因之亦与日俱增。和尚、道士、会员、议员……人人都俨然为一切名分而生存得十分庄严,事实上任何一个人却从不曾仔细思索过这些名词的本来意义。许多“场面上”人物,只不过如花园中盆景,被所谓思想观念强制曲折成为各种小巧而丑恶的形式罢了。一切所为所成就,无不表现出对自然之违反,见出社会的抽象和人的愚心。然而近代所有各种人生学说,却大多数起源于承认这种种,重新给予说明与界限。这也就正是一般名为“思想家”的人物,日渐变成政治八股交际公文注疏家的原因!更无怪乎许多“事实”、“纲要”、“设计”、“报告”,都找不出一点依据,可证明它是出于这个民族最优秀头脑与真实情感的产物,只看到它完全建立在少数人的霸道无知和多数人的迁就虚伪上面,政治、哲学、美术,背后都给一个“市侩”人生观在推行。换言之,即“神的解体”!

神既经解体,因此世上多斗方名士,多假道学,多蜻蜓点水的生活法,多情感被阉割的人生观,多阉宦情绪,多无根传说。大多数人的生命如一堆牛粪,在无热无光中慢慢燃烧,且结束于这种燃烧形式,不以为异。本来是懒惰麻木,却号称为“老成持重”,本来是怯懦小气,却被赞为“有分寸不苟且”,他的架子虽大,灵魂却异常小。他目前的地位虽高,却用过去的卑屈佞谀奠基而成。这也就是社会中还有圆光、算命、求神、许愿,种种老玩意儿存在的理由。因为这些人若无从在贿赂阿谀交换中支持他的地位,发展他的事业,即必然要将生命交给不可知的运与数的。

然而人是能够重新知道“神”的,且能用这个抽象的神。阻止退化现象的扩大,给新的生命一种刺激启迪的。

我们实需要一种美和爱的新的宗教,来煽起更年青一辈做人的热诚激发其生命的抽象搜寻,对人类明日未来向上合理的一切设计,都能产生一种崇高庄严感情。国家民族的重造问题,方不至于成为具文,为空话!五月又来了,一堆纪念日子中,使我们想起用“美育代宗教”的学说提倡者蔡孑民蔡孑民即蔡元培。

老先生对于国家重造的贡献。蔡老先生虽在战争中寂寞死去了数年,主张的健康性,却至今犹未消失。这种主张如何来发扬光大,应当是我们的事情!

本篇原载报刊不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