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快到尽头了,照说是往前看不见什么,多半要往后瞧,检查一生走过的足迹。我耳目不灵,动作不便,不宜出行,一个人躲在小屋内最便于回忆,却胡思乱想,偏要向前看。几年后,几十年后,几百年后,一直可以想到地球末日。于是记起梁启超《饮冰室文集》里译的一篇小说《地球末日记》。说的是太阳冷却,地上全是沙漠和冰雪,只剩下一对男女在赤道附近的最高山峰顶上晒夏天中午的太阳。他们指点江山,评说历史。落日下寒气越来越重,抵御不住,两人相抱,同归于尽。小说末尾是,死了的地球仍环绕正在死去的太阳旋转,只有爱留了下来,没有随这对男女逝去。
我看时只有十二三岁,不大懂。这篇小说写前一世纪末欧洲人的知识和心情。他们的世界还很小,想不到会有人造卫星,人能上天。热力学第二定律正在行时,还不是生态学说。现在又到世纪末了。我向前看,不料回到了过去,看到十来岁的自己。这是不是爱因斯坦的说法,宇宙是有球性的,光线笔直前进会回到原处?于是想起了看《相对论ABC》迷上天文学夜观星象的我。那时我二十几岁,已来北京,曾经和一个朋友拿着小望远镜在北海公园看星。织女星在八倍望远镜中呈现为蓝宝石般的光点,好看极了。那时空气清澈,正是初秋。斜月一弯,银河灿烂,不知自己是在人间还是天上。
思前想后,一生有什么遗憾没有?从上面说的可以看出,若要说遗憾,第一件便是没学到科学。我的科学知识只有幼儿园程度。上小学时竟敢拿哥哥的《查理斯密小代数学》去看,还有严济慈编的初中用《混合数学教科书》三本,里面讲了代数几何三角。书一开头便讲“格兰弗线”,还附一些数学家的肖像和介绍。爱看自己看不懂的书是我的老毛病。
到北京后知道上学无望,科学是学不到了,但还不死心,要去读外国大科学家写的小科学书。看懂了一点本来看不懂的书有极大的快乐,便想译出来给和我类似的人看。真是傻气十足,不自量力,居然译出了三本天文学书。《通俗天文学》由商务买去稿,还曾再版。《流转的星辰》由中华出版。《时空旅行》译出交稿,正是抗战开始前夕,连稿子也不知何处去了。还和人合译《金枝》一卷本,想得点人类学民俗学知识,也遭到同一命运。那时我在西山脚下租了一间房,每天除译书外便学外文,还硬啃一本《光的世界》,一本《语言学》,都是英文的。房东是一位孤身老太太。租另一间房的一个人是学化学的,从日本回来,要到德国去。我向他请教,听他谈论日本。芦沟桥的炮声惊醒了我的幻梦。
这是遗憾,也不是遗憾,因为本来是做不到的事。我那时并不是狂妄,实在是无知,不懂得天高地厚,不知道自己能吃几碗饭。好奇心太大。不论费多大劲,能自己满足一点点就有无上快乐。越是难,越想试试,不可救药。
实在有点遗憾的是辜负了别人的期望。这就多了,要从我的母亲算起,算到老师,朋友。有人对我有点希望,我就觉得是欠下一笔债。令人失望岂不是罪过?有人也许说过便忘,我却难以自己勾销。在这里道歉也是白说。白说也要说,不好带去火化。想起这些还不清的帐目我就头痛。拉丁文、罗马史,起了个头就断了。印度的古典、今典,钻进钻出,有理说不清,如入宝山空手回。这两个包袱已经压得我抬不起头来,别的更不用说了。鼓励的话,期待的眼光,想忘也忘不掉。
这一生东打一拳,西踢一脚,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什么也说不上会,都比我读马列,学俄文,学锯木,抹泥,涂油漆,种稻子等等好不了多少。不管旁人怎么说,自己知道自己有多大份量。自知是块本来无用的废料,不过错蒙一些人赏识而已。所以尽管有遗憾,仍能笑口常开,时刻准备着上八宝山“火遁”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