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人生与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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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槛外小语:不悔少作

古代文人常“悔其少作”,这是“文章老更成”的表现。我老年回想起少年时习作,不但不悔,反而有羡慕之意,可见没进步。

一篇是两三千字的小说,题为《雨》。写的是一个小男孩路上遇雨。一个经过他身边的坐轿子的少妇将他收进轿子,带回家,又派人送他回去。全篇只有男孩子在雨中轿中女人怀中的感觉和幻象。这是三十年代初写的。我刚满十八岁。这分明是十八岁青年对八岁儿童的幻想。现在八十岁老翁想起来,叹息再也没有幻想了。

又一篇题为《此中人语》,稍长些,也不过四五千字。日落后满天星斗,乱葬岗上飘浮起一个个古今鬼魂。男女老少各用不同语言,各有不同心事,互不相识又互有渊源,互不搭理又互通声气。明月升起,光照下一个个消失。这一篇比前一篇写时略晚,仍是一派胡思乱想。过了六十年,我的思想还没有走上正道,可是再想胡言乱语也办不到了。

过了二十周岁,我试写一篇独幕短剧。题目想不起来了。舞台上有几个男女青年出没,各个不同。或独白,或交谈,或辩论,做出种种形象,提出种种奇谈怪论。人物上下转场时舞台灯光随情调而变色,还配上音乐。青年不一定都是大学生。所谈的人生问题一塌糊涂。当时本世纪才过了三十三年,现在过到九十三年,快“世纪末”了。对人生,我没有明白过来,反而更加糊涂了。

三十年代第一年我到北京。那时首都是南京。北京叫北平,是“故都”。我一到就赶上九月。没过多少天,重阳节下大雪。马路冰冻到春天还不化。一阵阵春天的风大得可怕。出门便是尘土飞扬。我见到的是一片荒凉冷落,处处是“古已有之”的气息。我白天去市立图书馆乱看书。晚上在公寓的斗室内听院中一片喧哗,有拉胡琴唱戏的,有开留声机放外国音乐的,有提篮子叫卖“半空”花生、冰糖葫芦等等零食的。偶然还有卖唱的小女孩随着琴师在隔壁房门口唱下流小曲给“大爷”听。那些“大爷”饮酒听歌常呵呵大笑,身份好像是大学生,挂名不上课。有一次居然还来了一位女客,被一口一声称为“密丝”。

杂乱的“交响” “奏鸣”曲中有叫“伙计”拿“开壶”(开水壶)的大声呼唤好像节拍。在这样的氛围中,我只有提起小楷羊毫在“毛边纸”的本子上涂抹,一篇又一篇。毫无目的,也不是“习作”什么,不过为了排遣外界干扰而已。不料有位朋友当上某报副刊编辑,抢去我的本子,不征求同意便在缺稿时拿我的小玩意儿填充空白,随手代署上不同名字。好在我知道不会有人看,算是帮助朋友,也未抗议。现在想起来的这三篇都是他用过的。见报时我有点吃惊,又有些不好意思,还担心会遭耻笑,挨骂。幸而无人赏脸一看,蒙混过去。又不料至今还不忘,忽然想起来。词句怎么写的,一点也记不得了,总是够荒诞的。此时虽然脸皮已老,不会脸红,不悔而羡,究竟不大放心,不知会不会有人笑。

龚定庵(自珍)诗云:“少年哀乐过于人,歌哭无端字字真。”对我来说则是:“少年惯做荒唐梦,不哭不歌字字虚。”

老人多喜向后看,细数来时路。我也不免。想向前看,只见火葬场。入场以后呢?只怕是要参加“此中人语”了。少作想了起来,又胡涂乱抹了一篇。若能供人发笑,也就不虚执笔,算是老年的我向少年的我争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