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入梦,梦中回到了将近一百年前。
那时有两个青年人,相差十一岁,一个年长的在广东,一个年轻些在浙江。当时中国连遭外患,又有内忧,战争不断。广州和上海都是“通商口岸”,是对外吞吐口。这两个青年,一个离广州近,一个离上海不远。两人都深通古籍,又熟知近事,在心中怀着同样的问题:
中国老了吗?这等于问:中国的文化老了吗?
两人都生长在1858年英国并吞印度和1868年日本明治维新之后,对比之下,又有同样问题:
中国会像印度一样亡国吗?
中国能像日本一样兴起吗?
两人都研究古书,关心近事,不由得用近事译解古书,用古书译解近事,古今在两人心中对话。不料两人得出的答案大不相同。
一个发现汉朝的“今文(汉代隶书字)经学”有利于当时,一个认为汉朝的“古文(汉以前的篆字)经学”有利于当时。这也是清朝的两派经学。
西汉经学尊《春秋·公羊传》。这书的中心思想被译解为“尊王攘夷”。日本明治维新用的便是这个口号。
一个注重“尊王”,认为印度亡国是由于莫卧儿皇帝不尊,无的这种宗教复古兼改革运动后来还有教会组织形式,但影响主要在知识分子,其中包括泰戈尔家族。他的社会改革指向妇女解放,其实主要只是反对所谓“贞妇”(Sati)自焚殉节。这是以外来文化改变传统文化、以复古讲革新的一例。英国统治者也在法律上下了禁令,但是收效不彻底。原因是寡妇殉节不只是文化问题而且更重要的是经济问题。农村妇女经济不能自主,社会地位低下,丈夫一死,无以为生,亲族不能养她,她只有自杀一途。印度习俗是火葬,并认为火是净化一切的。寡妇和丈夫尸首一同烧去,然后将骨灰扔进圣洁的河流。殉节的实际意义是为经济所迫又不能改嫁。这一点和中国不同。中国的节妇多在上层。印度的“贞妇”则在穷苦的农村,上层的殉节很快就绝迹了。妇女不能经济独立并得到社会承认其平等地位,文化宣传和制定法律对她们是无效的。
两种(作为多种的简化)文化相遇,可能冲撞激烈,也可能不冲撞而相容。从现象上看,两种文化共存的有三种形式:一是平衡,互无大胜负。二是压抑,一个压下一个,但不能消灭。三是归顺,一个自认处于附属地位。两种文化不并存的也有三种形式:一是混合,两者合起来,很难确切分辨谁是谁。二是剔除,一个排斥另一个,但痕迹和影响未全消灭。三是吸收,一个把另一个吸收进去,合而为一;不是混合,但仍能找寻来源。这些都是现象,中外历史中例子很多。现象分类还不等于解说。
文化可以分为物质的,习俗的,文献的三种。这样分类便于分析,不过资料分类和对象解析也还不等于解说。
若想深入解说文化,可以作另一种追寻。从内容性质上区别,可分为科学、哲学、艺术。这是人类认识外界和自身并表现自己的认识的三个方面。这可以算是高层次的文化吧?要解说这些,当然格局、译解之类又不够了,要从文化思想着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