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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槛外小语:寂寞

李白诗云:“古来圣贤皆寂寞。”鲁迅的《呐喊·自序》全篇是寂寞二字。这也可算是他的大部分作品的总序吧?“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这还不寂寞吗?屈原、陶潜当然寂寞。“国无人莫我知兮!” “奚惆怅而独悲?”正是寂寞。《秋声赋》、《赤壁赋》至今还有人读,但有几个人体会到六一居士欧阳修和东坡居士苏轼的寂寞呢?龚定庵(自珍)诗云:“忽筮一官来阙下,众中俯仰不才身。新知触眼春云过,老辈填胸夜雨沦。《天问》有灵难置对,《阴符》无效勿虚陈。宵来客籍差夸富,无数湘南剑外民。”末两句说的热闹,正是反衬前面说的寂寞。外国人也不能免寂寞。哈姆莱特、堂吉诃德是寂寞的。卢梭的《孤独漫步者的遐想》(汉译本名《漫步遐想录》)开头就说:“我在世间就这样孑然一身了。

”这是个人的寂寞吗?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算不算民族的寂寞?夏目漱石的《三四郎》,川端康成的《古都》,不也是散发着寂寞吗?先驱者孤独,落伍者孤独,同有寂寞的感慨。但是究竟谁属先?谁属后?有的人在千百年历史中还反反复复不能论定。大哄大嗡有时是掩盖着内心的孤独。自称“孤家”、“寡人”的人,孟子赐名为“独夫”的人,同样是寂寞的。前呼后拥,一呼百应,可是最后连妻子儿女都不可信赖了,何况朋友?刺恺撒的不是他的亲信布鲁图斯吗?“你也……”恺撒的这句临终遗言道出了他的寂寞。难道友情毕竟是空话和幻想,而寂寞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吗?当然,不感寂寞的人不是没有,而且也许还很多;不过说不定是自己不感觉而已,未必不是孤独的。害怕寂寞可能也是人类的天性之一吧?尤其是老人,看来是能耐寂寞,其实是身不由心。儿童没有不喜欢有伴侣的。

十载寒窗独守,心中想的还是“颜如玉”,要作“人上人”。深山隐居也免不了要耕田、种花或读书;成不了木偶。鲁滨逊独自生活在孤岛上是不得已的,他也还要有个“礼拜五”作奴仆。笼中鸟、哈巴狗和小花猫不是为了排除养它的人的寂寞吗?奇怪的是,人既不甘寂寞,又要伤害伴侣。不吵嘴,不反目的夫妇能有几对?“相敬如宾”或者“夫唱妇随”可以相安无事,然而前者是套上玻璃罩子保持距离,后者是一个主宰另一个,一比零。一加一等于二,怎么二人就不能“亲密”成为一个整数“友”呢?难道人真是类似箭猪或刺猬吗?刺猬即使成为排队的兵马俑,也不能在伸出刺时互相依靠的。那怎么能不感到寂寞呢?相对无言大概可以保持友谊。怪不得有人说:妙论是银子而沉默是金子。原来沉默不仅是寂寞的伴侣,却也是对付寂寞的办法。能用“呐喊”对付寂寞的恐怕只有鲁迅那样的人了。多出来几个鲁迅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