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人生与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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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阅卷津逮:文体四边形 (1)

《孟子·离娄》中说:

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而后《春秋》作。

前一句是叙事加解说,后一句是说事实。《淮南子·氾论》也说《诗》和《春秋》都是“衰世之造”,但没说一个亡而另一个兴。问题是:这合不合事实?为什么《诗》和《春秋》可以作为一条线上的先后相续的相关作品?韵文和散文,诗和史,其间有什么同一性?

《诗》三百零五篇结集以后,确实是再也没有了。《补亡诗》(见《文选》)不能算。传说孔子删《诗》编成定本(将风和颂及大小雅合在一起),作《春秋》。古诗结束,史书开端,确实是在孔子之时,挂在他的名下,时代不错。这两部书一先一后也正是西周、东周两代作品。先诗后散文也合乎文体发展的一般情况。可是散文怎么能代替诗?诗为什么会亡?又为什么会变成纪实的史?是没有“王”就没有《诗》了吗?

《孟子》和《淮南子》两家说法属于同一种解说而有所不同。可能说的同是《诗》而一个指“盛世”雅颂,一个指“衰世”风谣。再看一下现存的最早书目《汉书·艺文志》,就可以发现正好有四条线各占一边。古人由亲身感受而知道,再由思路的线性习惯而作解说,将诗文画成一条又一条线。现在将几条线列成四边形就很明白。这可算是今天解说古人的解说吧?

《诗》是集子,最早的仅有的文学结集,内分风(南)、雅(小、大)、颂。显然风和小雅是一条线,大雅和颂是另一条线。春秋时出现了史书《春秋》,随即是战国时出现了骚赋,即楚辞。这又是两条线。

《汉书·艺文志》说:《诗》三百零五篇“遭秦而全者,以其讽诵不独在竹帛故也”。诗是口传的,所以烧不掉,禁不绝。又说:《春秋》“有所褒讳贬损不可书见,口授弟子。弟子退而异言”。所以有各家不同传授。又说:“《春秋》所贬损大人,当世君臣,有威权势力,其事实皆形于《传》,是以隐其书而不宣,所以免时难也。及末世口说流行,故有公羊、穀梁、邹、夹之《传》。四家之中,公羊、穀梁立于学官,邹氏无师,夹氏未有书。”很明白,《诗》、《春秋》和《传》都是口传下来的。《春秋》中批评大人物的话都隐而未说出,免得当时遭难。《传》是背景材料。

《诗》也有《传》,有鲁、齐、韩三家。西汉时“三家皆列于学官。又有毛公之学,自谓子夏所传,而河间献王好之,未得立”。奇怪的是到东汉时西汉官府承认的三家《诗传》都亡了,反而《毛诗》传了下来。《毛诗》篇篇有小序,指出这篇诗的用意是“美”,是“刺”。拥护什么,反对什么,诗中暗示的,序中都明说了。还说明背景,“祀”、“颂”什么人,《鲁颂》出于东周等等。

《春秋》寓褒、贬,《诗》中风、小雅含美、刺,又都不明言而靠《传》说明,这是共同之点,两条线平行。大雅和颂不仅赞美,而且歌颂,不但明说“文王在上”,而且还“於昭于天”。所以这些在《诗》中又另成一条线。还有一条独立的线出于春秋战国时南蛮之楚而大盛于两汉,称为骚和赋。四条线结成平行四边形。不是正方形,有短长,有倾斜。

民间歌谣不会断绝,只是长期无人搜集和拟作。汉武帝时设立乐府,是以音乐为主,雅颂为主,虽说兼采风谣,已没有《诗》的地位。“风”《诗》确实是亡了。

赋是否和《风》、《春秋》一类?《艺文志》中说:在春秋之后,“学诗之士逸在布衣,而贤人失志之赋作矣。大儒孙卿(荀子)及楚臣屈原离(遭遇)谗忧国皆作赋以风(讽),咸有侧隐古诗之义。”以后宋玉、唐勒及汉朝的枚乘、司马相如、扬雄便着重辞藻而“没其讽谕之义”了。又说:汉武帝“立乐府而采歌谣”,于是又有了“代、赵之讴,秦、楚之风”。《汉书》作者班固的《两都赋·序》说:“赋者,古诗之流也。昔成、康没而颂声寝,王泽竭而诗不作。”还说前汉的“言语侍从之臣”留下的赋在成帝时就编了千有余篇。这说明了赋的由风而雅颂和由民而官的过程。

民间的风谣未断,部分入于乐府,和《诗》的采“风”类似。官府的雅颂在乐府中为正声,连绵不绝。到《元史·礼乐志》中还有,不知蒙古族皇帝祖先听得懂听不懂。文人的“风”、“雅”(小雅)转为《春秋》、《史记》和“赋”。诗人成为“布衣”,“失志”作赋。南风北渐,项羽作《垓下歌》,刘邦作《大风歌》,两人都是楚人。楚辞成为诗文正统,诗、骚合一。赋和风一样由民间进入官府,直达朝廷。《春秋》本是官书,所以整个文体四边形到东汉时都属于官府或是收为官有了。

这些还是不是“衰世之造”?恐怕是世未处衰而作诗文之人是越来越倒霉了。“失志”而作赋,因为诗成为“经”,不便用来发牢骚了。文士在东汉比在西汉更倒霉,所以到东汉时三家《诗》不传(仅存《韩诗外传》),而讲“美、刺”的《毛诗》独传。从风谣引出的五言诗,《羽林郎》咏“酒家胡”女被调戏,《陌上桑》咏罗敷拒官,《孔雀东南飞》伤焦仲卿夫妇(梁、祝前身?),都出来了。特表同情于妇女,因为文士自觉受屈了,不再是“言语侍从之臣”了。变化不仅是四言五言形式问题。形式可以交错以至并存,但是要“失志”而“言志”,《诗》不行了,《春秋》(史)不行了,《乐府》歌谣不行了,赋不行了,都收归官府所有了,得志才能写出了。东汉的书生和东周、西汉的书生处境大有不同,因而“文体”(不止是语言构造还加上风格)非变不可了。五言的“流行歌曲”应运而兴了。张衡《四愁》、梁鸿《五噫》,是创新之作,是先驱。

诗、赋、《春秋》和《大雅》、《颂》不同,都是符号书。作者以符号隐其“失志”时的“讽谕之义”。读者从符号引申出原来有的和原来没有的自己之意。太史公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说,文王演《周易》,仲尼作《春秋》,都是“发愤之所为作也”。“发愤”就是发泄愤慨,和《论语》中的“发愤忘食”不同。“元亨利贞”,“春王正月”,“关关雎鸠”,有什么愤慨?这就是说,《诗》、《春秋》和《易》同样是符号之书,可以供读者作各种解说。司马迁的解说是“愤慨”,从文字符号看出其意义是愤慨,是有感而作,不是无病呻吟,不是千金卖赋。

因此,他作的《史记》也是发泄愤慨,成为“谤书”。史官为官府所忌,春秋时董狐、南史氏等人已经开始。司马迁受刑,班固入狱,范晔被斩,前四史作者只有陈寿贬官未死。当然罪名都不说是修史。汉晋非“正史”的史书不传。《晋书》是唐太宗亲自主编的,他还动笔写《王羲之传》。史书即使是私人所作,也须“钦定”。此后“正史”几乎全是官修。新朝的第一件事便是修前朝史,因为涉及本朝,有忌讳。非官修的如欧阳修的《新五代史》官气也足,否则不会入“正史”。私人修史书是大禁忌,是清代文字狱的大案。《春秋》的“发愤”传统断绝了,变出另外的文体“野史”即笔记小说了。有愤总是要发出来的,不过是变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