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字文》从前是和《三字经》、《百家姓》、《千家诗》一同作为发蒙识字读物的。办小学兴白话文以后,这些书作废快一百年了。《千字文》有著名的草书字帖流传,又可作为号码,但命运也好不了多少。不料七十年代初期《三字经》、《千字文》忽然行时,成为批判对象。但《千》不如《三》,因为难字和典故太多,没有多少大道理可批。现在我又来炒这冷饭,不过是想藉此谈谈“文体风格”方面的问题。
研究文体,外国有一种“学”或“论”,近几十年好像有些发展,不是只讲体裁分类及其源流和优劣以及抒情、叙事、议论等分类了。我不知道这算是语言学还是文学理论,应当译成什么名堂,暂时说是文体风格研究吧。我只看到英、法、德各一本专题小书,同名而各不相同,各依据本语言的特色,运用各自的方法,做出各种说法。我觉得我们也不妨在诗词歌赋和抒情叙事之类文体以及豪放婉约之类风格的研究以外,引进一点外国的软件来开拓自己的研究。我自然无此能力,不揣冒昧拿这本小小的发蒙书来闲谈几句。这完全不同于法国人伯希和的考证和启功教授的论说(在他写的《千字文》帖后)。
首先我想到,《千字文》本不是识字课文,也不是教书法的,却作为这两种书传了下来。识字书大概从李斯、赵高所编开始,还有史游的《急就章》,是教篆隶字为当时的文字改革服务的。《千字文》有了智永、怀素等名家的草书帖以后成为学草字的名帖,又给小孩子当顺口溜背诵去认识汉字,还能当号码成“天”字号,这都不是它本来的“意义”。梁朝(六世纪)忽然兴起这种文体,作者不止一人,传下来只这一本。本来当作诗,后来当作字,认字,写字,编字号,所以可以说是一文而兼数体了。古人读《庄子》、《史记》往往不是为哲学、历史而是为文章,读《论语》不是为道理和文章而是为考试。文体的形式是一回事,它的意义,或简单说是所起的作用,往往是另一回事。这大概是讲中国古代文体时值得注意的一点。
《千字文》实际是“千字诗”,是一首四言古诗,又有点像赋,还限制用韵。现在传本题下注明是作者周兴嗣“次韵”。魏晋南北朝时出现了一些新文体形式,例如“七”、“演连珠”等,“千字诗”也是其中之一。这些后来多半中断,唐代出现的新诗文体才一直传到几十年前。这未必仅是文体形式的问题,不能只从语言探究,可是又不能脱离语言探究。文体风格的意义和语言及社会的关系,这是值得注意的又一点。
周兴嗣作这篇诗署名在官衔之上还有个“勅”字。这说明是奉皇帝诏命作的,也许和清朝的翰林作八股文给皇帝审查以便圈定放出去当学政大老爷差不多。这决定了这篇文的内容和作法,不仅是限定了四言,限定了韵脚。这种奉“制”作诗或为神作歌的传统只怕从《诗经》、《楚辞》就开始了。忘了这一点,对中国古典文学作品的认识会有缺陷。这也是文体风格研究不可少的一环。
中国古代诗人、文人有作品长久流传的多半有一些各种各样的大小牢骚。有的写给自己和朋友以及后人看,有的在官书中掺杂进私意。前者以屈原为祖,后者的老师是司马迁。尽管文字狱从古不断发生,文人还是警惕不够,不由自主会惹祸。周兴嗣的《千字文》从内容结构措词造句看都是端端正正的。皇帝看了说不出什么。作者也未必想到发牢骚。可是文人习气,尤其是当文官的人的习气,还是免不了。试看这篇文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开始,由天地万物说到人,正是“三才”的顺序。一说人,又从帝王开始,“龙师火帝,鸟官人皇”。随后说到人的道德品性,孝、忠,做官“从政”。这一段以“盖此身发,四大五常”开始。“四大皆空”是佛教语,“五伦五常”是儒家言,正迎合尊儒又信佛的梁武帝的口味。然后从“东西二京”起鼓吹一通将相。这是由君而臣了。这里加上了“治本于农”的道理,兼及百姓。官做大了,有危险,于是提出了古代文官的最好出路“殆辱近耻,林皋幸即。
两疏见机,解组谁逼?”汉朝有姓疏的叔侄两位高官,自觉自愿自动辞职退隐,送行的官极多,传为千秋佳话。退下来以后呢?“索居闲处,沉默寂寥,求古寻论,散虑逍遥。”接连下去一大串话讲退隐的好处,有声有色,文情并茂。接着是平常的个人(“员外”之流)生活。许多生活用词排进来了。男的有艺术好的,女的有容貌美的,“并皆佳妙”。但是,“年矢每催”,时间像射箭一样迅速,岁月不饶人,该结束了。收尾很有意思,是这样四句:“孤陋寡闻,愚蒙等诮。谓语助者,焉哉乎也。”真是妙极,把塞不进正文的虚字排到末尾,成为独立的两句,是辅助材料。上两句是谦虚还是讥讽?那可说不定。全篇一路读下来,这一千个不同的字(个别重复的是形同义异)排得真好。不但文章好,次序及排比工整,而且是古代在朝和下野的文官的写照,有处世的理想,有心情的流露,整篇是一首讲道理的正派诗。智永、怀素两位和尚书法家用草书写多少份传下来不是偶然的。不过自古至今好像还没有当它是文学作品的。我来试一试,自认冒昧,那就算是“愚蒙等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