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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四十 舌战群儒(2)

孔明郎声笑道:“不错,在你们眼睛里看来或许是这样。世有大鸟曰大鹏,扶摇一飞九万里,然而大鹏之志燕雀之类小鸟怎么能够揣摩?古人曾说:善人治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矣。譬如治疗重症之人,首先得给他食粥,服用性温之药,等他慢慢脏腑调和气脉和缓,方可渐渐喂以肉食,下猛药彻底祛除病根。倘若反其道而行之,不等气脉和缓,便突然投以肉食猛药,试想病人的生命将会如何?如今天下大乱,这就如同重症之人的气脉失和,万民穷苦之状正如濒死之人的气息将绝,可是想要治愈它,为什么却如此心急气噪啊?再说天下的医者——我家主公刘玄德——兵败汝南,栖身于新野僻地,城郭不坚,甲兵不全,粮草匮乏,而此时却偏遭曹操百万大军强袭,若是正面迎敌,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己求死,避开强敌保存实力乃是自古兵家常道,以期日后重振百年大志,这有何不体面的?不光如此,我军在白河以水攻智破夏侯惇、曹仁辈,在博望山谷则用火攻烧退曹军先锋部队,即使退也是堂堂凛凛的退兵,绝非不体面的溃败。诚然,在当阳我军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惨痛的流离,但那是因为新野的百姓老弱数万人仰慕仁君刘玄德而自发随行,使得我军一日行不过十里,终于无法进入江陵的缘故。这恰巧是我家主公刘玄德仁爱的明证,岂是什么耻辱的战败?昔日楚霸王项羽每战必胜,然而最后却大败垓下,被高祖所灭;韩信初仕高祖时,几乎从没有打过胜仗,然而垓下一仗却将最终胜利奉献给了高祖。——国家大计,社稷安危,不是那些只会在一旁空口雄辩、以局部的胜败来论英雄、坐议立谈无人可及而临机应变百无一能之辈所能理解的。”

孔明的话痛快爽直,表情沉稳,从他的态度中,丝毫看不出有一点点紧张和自卑。

张昭哑口无语了。他的脸上露出了挫败和狼狈的神态。

众人沉默,大殿内出现了一刻冷场。

此时突然有一个人站立起来。此人名虞翻,字仲翔,是会稽郡余姚人。

“请先生恕虞某直言:如今曹操雄兵百万,猛将千员,威猛之势几乎将天下一口吞入,请教先生对此有何对策?”

“曹军虽号称百万,实际兵马不过七八十万,并且还算上攻陷袁绍之后编入的北方兵马,另外还有荆州刘表的一些旧部。换句话说,乃是一群乌合之众,实在不足为惧。”

“呵呵,孔明先生可真会说话!先生不是在新野放火自断后路、在当阳惨遭大败,好不容易才从虎口逃脱的么?现在先生竟然说曹操不足为惧,真是好笑,简直自欺欺人,如掩耳盗铃一般!”

“此言差矣。我家主公刘玄德麾下虽从者人数不多,可个个都是仁义之兵,残暴至极的曹操大敌当前,自然不会以死相搏、玉石俱焚,那样做岂不是太愚蠢了么?反观吴国又如何?东吴山川肥沃,土地旷阔,国家富强,兵马精良,况且有长江天险可以依凭,然而诸卿身居重位,参与国事,却只想着一己的安危而忘乎国耻,意欲说服主君卑躬屈膝投降曹贼。如此孱懦、卑劣的行径,与我家主公及其麾下的行为比较的话,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孔明双颊略带红潮,语气也渐渐变得痛烈起来。

虞翻刚闭上嘴巴,立即又有一人起身来辩,是淮阴人步骘,字子山。

“孔明——”

步隲毫不客气地直呼孔明:“恕我不逊!你只不过是学苏秦、张仪的诡辩之术,翻弄三寸不烂之舌说得天花乱坠,你来东吴是不是想游说我家主公?这就是你此行的目的吧?”

孔明扭头看他一眼,笑着答:“你将苏秦、张仪视作仅仅是翻弄嘴皮之辈么?苏秦挂六国之印,张仪二度拜秦国宰相,他们都是经世济国、扶持社稷的人才。你们这班人,却被曹操的宣传和威吓吓破了胆,为了说服主君降服,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将苏秦、张仪如此不屑地挂在嘴上。像这等小人的辱骂之语,实在不值得认真回答你!”

一席话,将步骘臊得面红耳赤,躲到一边去了。

“先生眼睛里曹操到底是何许人物?”

旁边一人突如其来地发问。

孔明不假思索答道:“汉室的贼臣!”

发问的来自沛郡的薛综自鸣得意地纠驳起孔明的不是来:“古人又说过,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天下人之天下也。正因为如此,尧将天下让予舜,舜又将天下让予禹。如今汉室命数已尽,曹操的实力已占天下三分之二,民心也都早已归顺他,若说曹操是贼,则舜也是贼,禹也是贼,武王、秦皇、高祖等等岂不全都成了贼?”

“住口!”

孔明厉声叱责道:

“此话若不是心中无父母无君臣的人,怎么说得出口!人生在世,怎能不知忠孝为立身之本?曹操乃相国曹参的后裔,从祖上至今四百年一直仕宦于汉室,食汉室的俸禄,受汉室的恩惠,如今眼见汉室衰微,他不思报恩,却反而露出乱世奸雄的本性,意图篡窃皇统,他不是贼子又是什么?!我看你只不过想将天数循环的历史妄加附会于现实中的某个人身上,为他寻找篡统的理由罢了。这种做法难说不包含着逆心。试问,若你家主君势力衰微的话,你是不是也会像曹操一样,立即不把吴主孙权放在眼里?”

薛综满面羞惭,不能回答。

紧接下来,来自吴郡的陆绩,字公纪,也上阵同孔明辩论。

“不错,正如先生所讲,曹操的确是相国曹参的后裔,祖上累代为汉朝之臣。可是刘豫州刘备又如何呢?他自称是中山靖王的后裔,可是听说其实他以前只是个织席贩履的贱夫。两相比较,谁个是珠,谁个是瓦,不是不言自明么?”

孔明哈哈大笑,回敬道:“你就是以前在袁术宴席上将橘子揣入怀中的陆郎吧?你且听我慢慢说来。昔日周文王天下三分有其二,但仍仕宦于殷,孔子曾称颂周文王之德行曰‘至德’。后来殷纣王竭尽恶虐之极,武王起而伐之,伯夷、叔齐也曾拦住马首劝谏过他。不过曹操的情形却是,对于累代的主君汉室非但没有半点功勋,反而还常常伺机加害于帝,其门第虽高贵,但越是高贵罪责就越深重。再看我家主公刘玄德,大汉四百年,其间治乱继举,兴衰万变,其血族旁支流寓荒僻之地也是很自然的,即使隐血脉于田间又何耻之有?只要时运到来,于草莽之中掘地而起,洗去泥土,便会在世人面前一显金玉之质。若因为织席便视之为贱,贩履便小瞧蔑侮,以这种眼光来看人生、看世界之辈,竟然也能参与一国政事,真叫人汗颜哪!对百姓而言,比起天变地异来更加可怕的,是盲目无知的为政者,看来尊公便属于这种人吧!”

一席话说得陆绩心口郁结,再也不吭声了。

随后起立应战的是来自彭城的严畯,字曼才。

“真不愧是诸葛孔明先生,辩驳实在精彩,我东吴的俊杰逸才全都败在先生的三寸不烂之舌下,惭愧万分。敢问先生治何经典?依凭什么才如此强词夺理?请列举一下你蕴蓄的渊博学识给我等听听吧!”严畯酸唧唧地讥讽道。

孔明呼了口气,转向他,义正词严驳斥道:“只会抓住微枝末节议论,而根本看不见全树,整日拘泥于章句虚度光阴,此乃世间腐儒所为,像这般酸书生怎能知晓兴邦安民之大策?殊不知昔日辅佐高祖匡定天下的张良、陈平,也未听说他们曾饱读诗书、治何经典。孔明虽不才,也不愿整日区区于笔砚之间数黑论白,浪费无用的翰墨和宝贵的时光,这不是天授于我的大任。”

“自古以文治天下,而先生这么说,岂不是说治学对于治理天下百无一用啰?”

抢上来反驳的是汝南程秉。

孔明摇摇头:“请勿匆匆下结论。儒者也有小儒的舞文弄墨与君子的文章大业之分。小儒心中只有一己而无邦国天下,以春秋之赋为至上,浪费翰墨,蛊惑世间男女沉迷于安乐,专以混淆人心思潮为能事,笔下辞句万千,胸中却无半点才略。君子之儒则首先志在天下,忠君爱国,丰富人伦之道,欲使文化升华,政治和谐,且为穷苦众生带来生活乐趣,为黑暗的世界带来希望。所以说,有用无用须看政治引领的善恶,腐文盛行乃恶政的反映,而文章健举则是一国政治清明的示显。——从刚才各位的议论观察贵国的学问之事,亮以为实在低卑鄙陋得可怜。不知亮的评价有没有不公?诸位以为如何呀?”

满座早已鸦雀无声,众人全都不敢站出来招架,故而孔明反客为主,一声发问,彻底震住了这群东吴才俊。

正在众人屏气静息无人站出来之时,却有一个人嗓音朗豁,嚷喝着从外面闯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