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叶舞西风,夜已深,雨仍然下个不休。
这场雨由黄昏开始,已经下了两个时辰,傅家老太君跪在佛堂的观音菩萨像默默的祈祷着。
积雨没过了正门的青石下槛,正堂屋内,一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叫不时透过遮蔽着凄风苦雨的门窗传递出来。
“生了!生了!傅老爷,是个男娃子!”
负责接生的妇人怀抱着一个小脸皱巴巴的男婴满头汗水走了出来。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傅广仁厌恶的看了一眼襁褓中的男婴,老泪纵横的长叹了一句。
“孩子,给我看看孩子!”
屋内一个婉转疲惫的声音疾呼,接生的妇人连忙怀抱着男婴走了进去。
声音的主人是一位二十左右的美貌女子,名叫傅婉瑜,是傅广仁的独生爱女,此刻她正躺在床上,身上盖着柔软得鹅绒锦被。傅婉瑜的面庞或许是因为深秋的寒意变得十分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孩子!我的孩子!”
傅婉瑜接过男婴,解开衣襟,将男婴紧贴在怀中,开始了身为母亲的第一次母乳喂养。
“婉瑜,这个孩子不能留在府中,不然你的名节就毁了!”
傅广仁神情坚决,眼神彷佛已凝结了寒冰,凝望着正堂紧闭的门户。
凉风掠过檐下的雨帘,门楣上高挂的两盏灯笼在风中抖动,昏黄的灯光映照下,滑落的水珠闪亮夺目,溅起的薄雾给雨夜平添了一抹肃杀。
“爹!我求你,只要仲民回来,孩子就有爹了!”
傅婉瑜爬下床,抱着婴儿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女儿,不是爹狠心,这件丑事实在是咱们承担不起。现在爹给你两条路,要么明天爹招个老实本分的男人做上门女婿,给这个孩子当爹,要么将这个孩子送走,你可以等徐仲民那个混蛋回来。”
傅广仁现在恨死了男婴的生父,将自己的女儿害成这样。
“爹……能不能……”
“两条路,没得商量,怨只怨徐仲民这个混账,没事去参加什么革命党,这大清国有圣母在堂,是他们那些乌合之众能够推翻的吗?现在倒好了,抛下你独自跑到花旗国去了,远隔重洋,何时才能复返?”
傅广仁是光绪十四年的举人,曾经和康南海做过同窗。百日维新之后,因变法失败受到牵连,索性辞官回归故里,隐居著书。
康广仁为人还算开明,膝下虽然仅有一女,傅婉瑜接受的却是新式教育,曾留学德意志,但就是因为如此,才让独生女儿未婚先孕。
傅婉瑜留学期间认识了爱国青年徐仲民,二人很快就坠入了爱河,并且有了肌肤之亲。
回国后,傅婉瑜和徐仲民本想举行一场西式婚礼,确定下来夫妻关系,却没有想到徐仲民因为宣传革命思想遭到了清政府的通缉,被迫独自逃到了海外,不曾想到傅婉瑜早已经珠胎暗结。
“爹,你准备把孩子送到哪去?”
傅婉瑜也是无奈,只能把孩子暂时送走。
“傅老爷,您要是信得过我,就将孩子放到我这养着吧!您也知道我们老两口膝下无儿无女,也希望有个养老送终的,我发誓,一定会把小少爷当成亲生骨肉抚养。”
在一旁等候多时的接生妇人恳切的说道。这个妇人叫石翠兰,四十有八,是县上的仵作。从石翠兰略显苍老的面容上,依稀也能看出她年轻时必定是个一等一的美丽女子。
傅广仁找她来接生,一是因为她的接生技术十分厉害,但是因为职业关系,只有付不起接生费用的贫苦人家才来寻她,二是因为石翠兰平日里不接触什么外人,毕竟研究家长里短的长舌妇们虽然喜欢交际,但谁也不想和一个整天混迹于死人堆中妇人打交道。
傅广仁和傅婉瑜父女俩互视了一眼,最后傅广仁咬了咬牙说道:“王家嫂子,希望你能如你所言,善待我这个外孙,等一会我给你拿些银钱,别亏待了孩子。”
“我石翠兰对天发誓,一定善待小少爷,如有违背,永坠轮回。”石翠兰郑重立下了誓言,然后对傅广仁说道:“傅老爷,银钱就不必给了,我和我丈夫虽然职业遭人诟病,但是也颇有些家资,必不会亏待孩子的。”
石翠兰的丈夫曾经是南粤知名的行刑人,名叫王一刀,人如其名,行刑时从未出过第二刀。行刑人也叫刽子手,富含着浓重的贬义。
从古至今,为了养家糊口,民间出现了形形色色的职业,在这些职业中,有这样四个职业是专门挣死人钱的,被称为“捞阴门钱”。人们对从事这几种职业的人大都避而远之,怕沾染上晦气,做这类职业的人只赚死人钱,往往都是暴利,很多家属就算是不想给钱都不行。这四种职业分别是行刑人、仵作、扎纸人、二皮匠。
最终,在傅广仁的叹息声和傅婉瑜的撕心裂肺的哭喊中,石翠兰冒着夜雨怀抱着酣睡的男婴回到了家中。
“当家的,我们有儿子了!”
刚一进门,石翠兰就兴奋的开始欢呼。
此时年过半百的王一刀正和一个邋遢老道坐在藤椅中胡扯闲聊,看到自己老婆抱着男婴进来,马上站了起来,几步来到了石翠兰身边,矫健的身姿与年龄完全不相符合。
王一刀有着一张国字脸,尽管皱纹满面,但却依然不失威武。他小心翼翼的接过男婴,口中喃喃自语道:“我有儿子啦!”
他抱了一会儿男婴,轻轻的又放回石翠兰的怀中,低声问道:“这孩子是谁家的?”
“镇子上那个傅举人今天下午不是找我过去嘛,原来是他那个待字闺中的独生女儿要生产了,这件事不好张扬,这才找我过去。”石翠兰边轻拍着婴儿边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老杂毛,你不说你看相批命很准吗,来看看我这娃是不是大富大贵的命。”
王一刀高兴的将干瘦的邋遢老道拽了起来,非要老道给自己如同上天恩赐的孩子看一看。
老道轻轻掀开襁褓,摸了摸男婴的手脚,浑浊的眼睛突然闪过一道精光,灰色的脸颊也不正常的红润起来。
“你来了,我也该走了!”
邋遢老道看着石翠兰怀中酣睡的男婴,苦着一张脸,从怀中掏出来一卷用不知名兽皮包裹的木简和一方祥云古玉放到了男婴身边。
“王老弟,我大限将至,这孩子就给我当个衣钵弟子吧!”
邋遢老道语气里似解脱似留恋似如释重负。
“老杂毛,我们相识三十多年了,不好开这种玩笑!”
王一刀的手抖了一下,强装镇定道,一旁的石翠兰也是闻言后面色大变,看了老道一眼,目光有些晶莹。
邋遢老道叹息道:“我们江湖儿女没那么多生老病死的幽怨,看开了也就释然了。二弟、弟妹,你们当年为救我这个杂毛老道,害的你们没法再生养儿女,你们心中虽然无恨,但老哥哥我心中却一直有愧。当年我曾拼着十年阳寿不要课了一卦,如若有一日你们意外有了儿女,就必须舍了我这一生修为,只有这样,你们的儿女才能健康顺利的长大,给你们养老送终。”
“玄青大哥,我这就把孩子送回去,我们不养了!”
石翠兰流着泪痛苦的看了一眼怀中的男婴,转身就往门外走去。
玄青老道拦住了石翠兰,温言道:“你好歹当年也是杀伐果决的苗疆圣女,怎么还不明白缘起缘灭的天意,这孩子当是你夫妻二人的福报,也是我这个老道的希望。当年整个三清门一夜巨变,只有我这么一个平庸的道童活了下来,苟延残喘至今,我累了,也该去见门派先贤们了。”
三清门立教近千年,虽然比不上茅山派、天师府、武当山等名门大派,但也有自己深厚的底蕴,不曾想四十二年前一夜间被一群不知名的修士攻破山门,成了灵幻界一段未解的公案。
“大哥,难道就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吗?”
王一刀铁骨铮铮的汉子,此时眼睛已经通红。
“二弟你是武修,弟妹是蛊修,你们虽然在战力上不输于老道我,但是眼力却终究差了些。此子天生百脉具通,是万里挑一的修行体质,你二人的传承,我三清门的复兴当都在此子身上。”
知道事不可为,王一刀夫妇倒也没有继续劝说,只是夫妇二人看向男婴的眼光却十分复杂。
玄青老道沐浴更衣开了香案,从石翠兰怀中接过男婴,将男婴放在了供案上,严命王一刀和石翠兰帮他护法,不可受道任何打扰。
王一刀夫妇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分别取出了护身的兵器,抖擞精神,严阵以待。
玄青脚踏禹步,手持木剑开始念咒:“初到香坛前,焚香祝圣贤,闻音入此处,凈口用直言,凈身凈口,丹朱口神,吐秽除气,舌神正论,通命养神,罗千齿神,去邪卫真,喉神虎贲,气神引津,心神丹元,令我通真,思神练液,道气长存,急急如,律令,谨谨焚香一心拜访十二生肖,诸神在天者腾云驾雾,在地者走马龙车,焚香者速降临,化煞弟子为你来开光。点你左眼看天机,点你右眼识地理,点你左耳能听千人语,点你右耳能听万人言,点你双手档灾厄,点你双脚怯灾星,五脏六俯点齐全,灵气一注显神通,无论佩身与摆放,化解灾厄速奉行,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玄青老道仿佛用尽了毕生的精气神一指点在了婴儿的眉心祖窍,一个声音随即响起来:“滚开!”
一只黑瘦的幼犬不知何时偷偷跑到了屋内,正撞在玄青老道的小腿上,玄青如遭电击,头发瞬间枯白,一口鲜血喷涌而出,直落到婴儿身上,婴儿瞬间成了血人,玄青放在婴儿怀中的云纹古玉隐约出现了一个八卦图案,化作一缕青光钻入到了男婴的眉心,古玉顿时碎成了五六块。
不过这一画面却没有人看到,王一刀一把扶住玄青老道倒下的身躯,悲泣道:“老哥,你怎么样了?”
玄青眼神忿恨的看了一眼石翠兰,挣扎了半天,最终逝去。
“老哥!老哥……”
王一刀将老道的尸身扶靠在一边,起身举刀想要将窝在供台下的幼犬劈死。
“当家的,大哥不是说过他大限已至吗,这一切都是天意。”
石翠兰护住了这只幼犬,没有让王一刀杀生。
王一刀丢下钢刀,声音沙哑道:“罢了,三十年的情谊啊!”
“大哥也算是求仁得仁。”
石翠兰抱住自己的丈夫,如释重负的舒了口气,此时天边露出了微微光亮,已是黎明时分。
第二天,王一刀找了几个僧侣,做了场法事,选了一处风水俱佳之地,将玄青老道安葬了下来。
石翠兰抱着男婴,在玄青坟前拜了三拜,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叹道:“玄青大哥,当初因救你我失去了做母亲的资格,我不怨你,但我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儿子,你却想用转生之术害他,你太自私了,我和一刀不欠你什么,你走好!”
原来那只黑瘦幼犬是石翠兰去傅家路上救下的,南粤之地的人有食用猫犬肉的习俗,尤其是贫苦百姓,一年也难见到多少荤腥,野猫野狗就成了他们打牙祭的首选。当时石翠兰路过一间破庙,看到一群乞丐正在给一条死去的母犬开膛破肚,没想到母犬已经快要生产,肚腹之中的九条幼犬被剖出后仅存活了这么一只,被石翠兰买了下来。
民间有谚语云:九犬一獒,三虎一彪。九犬一獒指的是古人一种训犬之法,将刚生下的一胎九犬关在一起,互相争斗,拼杀活下来的唯一一只就被称为獒。在华夏大地,驯养獒犬早在商周以前就开始了,春秋战国时候诸侯互相争斗,各国诸侯和豪强都驯养獒犬,著名的狗咬赵盾的故事使用的就是獒犬。
石翠兰救下的这只幼犬也是獒,这种因为意外而存活下来的獒更是弥足珍贵,被称为鬼獒。成年鬼獒可噬凶神恶鬼,已经是堪比神兽了。
玄青当时谈论与男婴的宿命时,石翠兰就感觉不大正常,作为曾经修炼巫蛊之术的苗疆圣女,石翠兰可是深知修道之士对长生的执着,再加上玄青本身就背着灭门的深仇,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婴儿舍去修为生命,所以她才在玄青施法时引入鬼獒,破了玄青的转生夺舍之术。
一切来得太过巧合,只能说玄青老道命该如此,他低估了一个女子的母性,低估了石翠兰对他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