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这是妙玉的判词。所谓“洁”,指的是“高洁”,指一个人的品格高出于世俗,不俗气。什么是“俗气”?那就是对功名利禄的追求。高洁即与此相反。所谓“空”,是一个佛教概念,即把人世间能够感知到的一切都视为虚无。在“虚无”的意义上,“空”比“洁”更彻底。这支判词的意思是,妙玉追求“洁”,但从来不曾“洁”过;妙玉声称“空”,但事实上未必“空”;可惜像妙玉这样的“金玉质”,最终还是陷于肮脏的淖泥之中。后两句涉及到妙玉的结局,暗示妙玉一心追求“洁”,但最终还是被肮脏的环境所吞没。但究竟怎么个“陷”法?究竟陷于谁之手?曹雪芹的前八十回并没有写到妙玉的结局,高鹗的续书把妙玉写成被强人用迷魂香闷倒奸污并劫持走了。但20世纪60年代出现的那部“靖本”的批语却提示:妙玉后来是流落瓜洲渡口,并被迫嫁给一个老头。
不管高鹗的续书还是“靖本”批语的提示,都指出妙玉是被环境所毁灭的。第五回那支《世难容》的曲子也说:“好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风尘肮脏违心愿。”但是,细读《红楼梦》的前八十回,我们会发现,妙玉之所以不能“洁”、“空”,固然有外在的环境重压,但她的主观意愿、人生追求却也同样并不“洁”、不“空”,她的内心世界本身实际上是处于矛盾之中的。
妙玉的“洁”超过了《红楼梦》里的任何人,她把自己摆在一个高高在上、不可仰视的高洁地位,连黛玉也不敢与之一比高低。比如品茶。恐怕每一个中国人都有喝茶的习惯,人们喝茶大多是为了解渴。如果渴得利害,那么喝起茶来必然是海量,妙玉说:“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散文家秦牧先生称之为“驴饮”。但有一类人喝茶并不是为了解渴,而是要“品”出茶中的文化,“品”出人生的境界。妙玉代表了中国品茶文化中的最高境界。
曹雪芹是用层层烘云托月的手法来写妙玉之高洁的。先写刘姥姥。刘姥姥是村俗的代表,连黛玉也称之为母蝗虫。在写了这条母蝗虫的一番风卷残云之后,作者写妙玉悄悄拉着宝钗、黛玉到自己房里喝梯己茶,宝玉尾随而至。妙玉用来招待宝、黛、钗的茶杯都是一些珍贵的古玩,甚至连贾府都找不出这一类器皿。刘姥姥用过的茶杯,妙玉嫌脏而扔掉。作者再用钗、黛、宝玉来衬托妙玉之不俗。黛玉没有尝出用以泡茶的水,妙玉说:“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我只吃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轻浮,如何吃得。”这一下连素有孤高傲世、目无下尘的林黛玉也觉得妙玉“天性怪僻,不好多话”。
然而,正因为妙玉之“高洁”如此之“高”,读者便慢慢感觉到她的伪饰。清代的王希廉说:“刘姥姥极村俗,妙玉极僻洁,两两相形,觉村俗却在人情之内,僻洁反在人情之外。宁为姥姥,毋为妙玉。”宝玉生日时,妙玉写来一封帖子,写的是:“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槛外人”即出家人。出家人本应“四大皆空”,但妙玉“云空未必空”,她深深地暗恋着贾宝玉。她这一“俗念”是非常之深的,刘姥姥喝过的杯子她嫌脏,但她却用自己的杯子倒茶让宝玉喝。宝玉联诗时落第受罚,众人罚他去妙玉处讨梅花。很快,宝玉便笑欣欣地擎着一枝红梅进来,并说:“你们如今赏罢,也不知费了我多少精神呢。”王希廉说,第四十一回妙玉说宝玉若一俱来,不给茶吃;但这一次为什么宝玉偏偏能把红梅花折来?可见“前说不给茶吃是假撇清,此番分送红梅亦是假掩饰”。
妙玉号称“槛外人”,实际上她与大观园中所有的少女一样,都有人的七情六欲。在这一点上,她也是一个世俗人。
一个人不随波逐流,有个性,这自然是可贵的品格。但倘若把自己摆在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高不可攀的仙境,实际上是给自己的俗念出难题。
原文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第五回)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第五回)
注释
空:佛家语,认为万物从因缘生,没有固定,虚幻不实。淖(nào)泥:烂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