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成杰的会客室里面,白菜心在给闵成杰唱花鼓戏。
唱完,闵成杰搂着她,将盘里切好的白瓜用牙签挑了一瓣,喂到她嘴里:“小白,你一唱起戏来,就把人的魂勾走了,我怕是一天也离不开你了!”
她吃着瓜,口气酸酸的:“离不开我?说得比唱得好听,马上要做新郎官的人了!”
他满脸堆笑:“小白,你和卢小姐不一样的,各有千秋,各有其美嘛!”
她“哼”了一声:“我哪抵得上人家明媒正娶?”
他邪笑着说:“你又不肯嫁给我?要是你肯和你男人离婚,我就娶你!”
她正色道,盯着他说:“好啊,这可是你说的,我今天回家,就和他摊牌,你要说话算数!”
没料到她这样将他一军,他哈哈笑道:“真这样,莲城不要炸开了锅?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逼婚呢,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哪!”
她冷笑道:“哼,怕了吧,怕我粘上你?放心,我才不会!逗你玩呢,闵大旅长!”
他大大咧咧地说:“小白,你就不要小心眼了嘛!我闵某人保证,娶了卢小姐以后,对你只会比以前更好!”
她撇撇嘴:“我才不信!你们这些臭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包不得天天做皇帝,夜夜左拥右抱,碗里锅里都要,等哪一天腻了厌了,就一脚蹬开,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他把她抱到自己的腿上,把脸凑过来亲她,她躲开了。
他的手在她胸前不老实地游走着,继续哄她:“小白,你要相信,我闵成杰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的。告诉你一个事,王京甫想撤黄心安的职,我想让关旭顶团长的位置,你说好不好?”
听他这么一说,她的脸色慢慢好看了:“随你!”
两人正打算进一步耳鬓厮磨,门外传来卫兵响亮的“报告”声,两人随即分开。
闵成杰叫道:“进来!”
卫兵推开门敬礼道:“报告旅长,王县长有要事求见!”
闵成杰看了一眼白菜心,笑着说:“真他妈巧了,刚提到他,他就来了!”
白菜心问:“那我先走一步?”
闵成杰摆了摆手:“不,小白,他来正好,先说的那事,我现在就落实!”
王京甫进屋后,见白菜心在场,似乎并不意外。白菜心给他倒茶,他倒有些受宠若惊了:“哎呀,白姑娘,你放着,让我自己来嘛!”
白菜心妩然一笑:“王县长,别客气啊!”
客套几句后,闵成杰问:“听说,王县长想撤黄心安的职?”
王京甫气恼地说:“是啊,那天晚上,这个王八蛋差点害死我了,见死不救不说,还放走了柴云飞和贺修民两个匪首!坏了我的大事!”
闵成杰装作关心地问:“有接替的人选没有?”
王京甫眼珠一转,看着他说:“还没有,这不,正打算向您请示呢!如果您有人选,还请明示在下!”
闵成杰摸了摸下巴,说:“我手下的副官关旭,胆大心细忠勇可嘉,我看可以接替这个位置。”
王京甫看了一眼白菜心,拍了两下巴掌说:“好主意,好主意,我跟您想到一块了,说实话,我早就想让关旭来做这个团长了。好,过几天我就打报告!”
闵成杰很是满意:“好,王县长,你是一个很有魄力很有作为的县长,相信你我通力合作之下,莲城一天会比一天好!”
王京甫叹口气说:“哎,现在莲城还很不太平,在下还有一件要事,要与闵大旅长相商……”
他看了看白菜心,欲言又止,白菜心忙向二人告辞:“你们谈事,我先走了。”
闵成杰站起身,殷勤地说:“那,好吧,小白,我让卫兵送送你!”
白菜心回眸一笑:“不了,我自己回去。”
等白菜心一走,王京甫就对闵成杰说:“上峰来电,令我速押共党特派员到省城,三天后就启程!”
闵成杰说:“这事好办,我派一个排押他上路,走早路,不走水路!”
王京甫连忙说:“谢谢旅长!我还想向您请示,关在监狱里的赤匪怎么办?是分批私密处决,还是先缓一缓?我看这几天贺修民活动频繁,最近可能会有大动作,疏忽不得啊!”
闵成杰不以为意:“就那些穷鬼,能折腾出多大的事?”
王京甫说:“这回他派人去省城,多半是搞枪去了!”
闵成杰一惊:“情报可靠吗?这事周团长知道吗?叫他一起来议议!”
王京甫点头。
周四新进来的时候,左眼戴着黑色眼罩,脸上的皮肉干瘪塌陷,好像一下子衰老了许多。
一听到“贺修民”三个字,周四新就下意识地捂了一下左眼,骂道:“姓贺的小杂种!今生不报此仇,我誓不为人!”
王京甫继续分析:“如果贺修民真的去买枪,八成是想劫狱,莲城监狱关押着几十名赤匪,一旦他得手,后果不堪设想啊!”
闵成杰问:“你的意思是?”
王京甫揪了揪下巴上那颗大黑痣,说:“我还是那句话,赶在贺修民动手之前,集体处决这些赤匪!”
周四新摇头:“王县长,这样做恐怕不妥,俗话说擒贼先擒王,现在莲城赤匪蹿来跳去,都是姓贺的惹的祸,要我说,还是等他送上门来,我们一网打尽!”
王京甫说:“金水失踪,他的财宝也被盗了,我开始以为是柴云飞下的手,但那天夜晚,我遇到了柴云飞,才知道盗金水财宝的根本不是他!”
周四新来了兴趣:“哦,不是柴云飞是谁?莲城人哪个不晓得,关亦莲是他下的诱饵,为的是骗金水的财宝?”
王京甫说:“不是这么简单,那天夜晚,突然蹦出来贺修民,救走了关亦莲!我怀疑,金水的财宝,是被他搞走了,为的是到省城去买枪!”
周四新睁大了那只独眼:“你是说,姓贺的和关亦莲,这对狗男女搞到了一起?”
王京甫嘿嘿一笑:“有这个可能,我只是推测。”
周四新又摸了摸那只瞎眼说:“如果真是这样,就麻烦了,据说金水的财宝不是一个小数目,如果都用来买枪,恐怕能武装起一个营!”
闵成杰踱了几步,说:“这么说,赤匪现在是一个不能留?”
周四新说:“听王县长这么一说,我看也是不能留了!”
王京甫看着闵成杰:“何时放血,请您定夺!”
闵成杰略一思忖:“三天后吧,除了那个什么特派员押往省城,其余的王八糕子都给我宰了!从今天起,莲城监狱要加强防御,你和周团长都要住到县政府去!一有风吹草动,就提前行动!一个贺修民,我不信他能翻得了天!我那一个连,再加上你们的保安团、警卫团,都有几百号人了,他就是能弄来百来条破枪,顶个屁用!再说了,我还有厉害武器!”
王京甫与周四新同时问:“厉害武器?”
闵成杰得意地说:“是啊,你们别小看我这个警卫排,虽说只有三十多个人,但我有两挺重机枪,到时候,你们那边万一出事,我马上就可以把人和枪派过去!那机枪一扫,一倒就是一大片,他赤匪人再多枪再多,都是白搭!”
王京甫喜上眉梢:“有闵大旅长做坚强后盾,我就安心啦!”
傍晚,关旭家中。房内,白菜心正在数落关旭:“你这人怎么不求上进啊?”
关旭不以为然:“什么警卫团长,我不感兴趣!”
白菜心说:“这可是我费了好大的劲,为你争取的!”
关旭不领情:“你又不是不晓得,我对当官不感兴趣,要不是你说了好多回,我才不会当那个姓闵的副官呢!”
白菜心气得胸脯起伏:“我看关家祖宗三代,也没出过一个秀才,你这个副官,大小顶得上一个秀才吧!每月十多块大洋,不比你开杂货铺强?哼,要不是嫁了你,我才懒得跟别人说好话呢!”
关旭默然,双手扶住白菜心的肩,认真地说:“小翠,我发现你变了!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小翠了,想起以前,你在《站花墙》里扮王美蓉,那戏里的王美蓉就活脱脱是你自己,不慕荣华富贵,不嫌贫爱富,相信人间有真爱……”
白菜心的口气软下来:“我变了?你说我原先就是王美蓉?唉,或许是你一开始就把我想得太好了,其实,我哪有那样好,戏都是人编的,哪有真的?”
关旭恳切地说:“小翠,我们平平淡淡地过小日子吧,你再也不要给他唱戏,我还是回家开我的杂货铺,这样不好吗?”
白菜心一怔,喃喃自语道:“能回得来吗?”
关旭将她搂在怀里深情地说:“当然能,只要你愿意!”
她摇摇头,黯然神伤:“回不来了,我们再也回不来了!”两行清泪从她眼角流下。
关旭轻轻推开她,望着她美丽的面庞,咬着嘴唇自责地说:“小翠,都是我没用,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保护不了!我还是一个男人吗?”
他自虐似的揪着自己的头发,她心疼地拉住他:“别这样,关旭,我不怨你,你也别听外面的人胡说八道,把我想成一个坏女人,好吗?”
她像一株藤蔓温柔地依附在他的胸前,用手轻抚着他的背,一下子就平息了他狂野的躁动。女人的温存真是最厉害的武器,如春水碧玉,让人心醉,再狂乱的烈马也会在瞬间乖乖地驯服。她突然开始缠绵地吻他,好像热恋时那般,自从结婚以后,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亲吻过了。
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两人分开。
关旭问:“谁呀!”
“哥,是我!”
关旭连忙打开门。
“亦莲,怎么是你!”白菜心一把抓住亦莲的手,惊喜地叫道,“穿得这么漂亮,我都认不出来了!”
亦莲穿一件侧开襟中袖旗袍,浅绿细格子,蝴蝶扣,剪裁得恰到好处,清幽的韵致里摇曳一份丰润。
“妹妹,这几天莲城乱得很,我到处找你,都急死我了!”关旭急切地说,“快进来!告诉我,你这几天去哪了?”
亦莲进房,走了几步:“哎呀,哥,渴死我了,快给我倒杯水吧!”
白菜心快步去倒水。
关旭拉住亦莲:“听说金水发了疯,失踪了?还有那天晚上,柴云飞和王京甫都去找你,他们打起来了?我真担心,这两条狗咬起来会伤到你!”
“哥,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亦莲在原地转了一圈,小声说,“今天呀,我来找你,是求你帮忙办件事!”
正说着,白菜心进来了,端水给她。
亦莲说了声“谢谢嫂嫂”,不说话了。
关旭催促说:“你刚才说有事找我?”
亦莲看了看白菜心,白菜心连忙说:“好,我不打扰你们兄妹了,你们也有好多天没见面了,好好聊聊啊,我去厨房烧点水。”
等白菜心一走,亦莲就凑到关旭耳边说了一句话。
关旭咬着牙说:“好呀,我巴不得把这些狗日的都毒死,尤其是那个王八蛋!”
亦莲连忙捂住他的嘴:“哥,小声点,小心别人听见!”
关旭满不在乎:“怕什么?”
亦莲小声说:“这些个当兵的,也都是人生父母养的,再怎么说也罪不该死,你就按我说的去做,到普善堂去买东西,叮嘱卢老板千万别泄露出去!”
关旭有点疑惑:“妹妹,你倒是告诉我,要我这样做,总有个理由吧!”
亦莲说:“过两天你就晓得了,这事可谁也不能说呀,包括嫂子!”
关旭点点头。
落日余辉洒满湖边的水面,渔歌欸乃由远而近,渔人荡着桨三三两两地归来了,船舱里银白的鱼儿在绯红霞光里跳动。还有几只又长又窄的双体小船,俗称“鸭划子”,也夹在其中,“鸭划子”的船舷上排着灰黑色的鸬鹚,如列队凯旋的士兵。
白鹭们拖着长长的细腿从碎金闪耀的涟漪上掠过,体态优雅,旁若无人。湖边的垂柳婀娜舒卷,芦苇已到了最丰润的季节,苇叶碧青欲滴轻轻摇摆。风带起一阵好闻的水汽,夹着荷叶荷花的清香,还有鱼腥的味道。别看湖水只是泛起微澜,但谁又能说清楚水下到底游动着多少鱼?草鱼、鲤鱼、鳊鱼、青鱼、鲫鱼、鲇鱼、黑鱼、桂鱼、黄古、杆鱼、银鱼、胖头鱼、土憨巴鱼……
白鹭湖当中,荷叶出水越来越高,错落有致,挨挨挤挤,轻摇曼舞,每一片荷叶都是那么光鲜洁净,绿意盎然,碧荷之间,炸爆米花似的,星星点点布满了含苞待放的粉色、白色荷箭,蓓蕾饱胀圆润,娇唇微启。白的比云洁白,粉的比霞灿烂。
天色渐渐暗淡下去,湖面很安静,只听到“嚓噗嚓噗”的声音,这是鱼儿吃荷叶吃水草的声音。一只船载着七八条汉子,悄悄划进了密密匝匝的荷叶之中。
船上,坐着贺修民、王金山和樊秀鹏等人,荷叶丛里蚊子多,樊秀鹏点燃几根艾蒿,艾蒿散出浓浓烟雾,熏得蚊子不敢近身。
贺修民说:“明天的行动,要确保万无一失,林森书记接到上级指令,说任务有了变动,要我们不但要救出特派员,救出三十四名革命同志,还要攻克莲城,最好能处决反动县长王京甫!”
樊秀鹏拍手说:“好,好!这个家伙早就该死了,他杀了我们多少同志啊!血债要用血来还!”
贺修民说:“这次比较顺利的是,那些东西帮我们换来了三百多条枪,不过,我们如果攻克了莲城,也不能久待!闵成杰的大部队人马,就驻扎在莲城外围,只消一个时辰,就可以赶到支援,所以我们要速战速决!”
王金山有些担心:“这几天,王京甫与周四新晚上都住在县政府,看来,他们加强了防备!”
贺修民脸上露出兴奋之色:“这正好,连周四新一起收拾!”
其他人全都摩拳擦掌:“队长,我们早就盼着这一天了,还真等不及了!”
贺修民捏了捏拳头,说:“好,我们准备了三套方案,到时不管使用哪套,都一定要救监狱里的同志,最后我们到湖边会合!”
清晨,莲城北门集市口,热闹非凡,鱼贩子们挑着鲜鱼,菜农挑着蔬菜瓜果,卖粮食的赶着驴子。卖老鼠药的,卖跌打损伤药的,卖竹货篾器的,也从十里八乡,一起汇聚到这里来。一时间,扁担的吱呀声,木独轮车的咯吱声,人们的吆喝声、招呼声,响成一片。
不知何时,在集市门口,出现了一队送葬的队伍。
队伍最前面,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者,穿一件白孝衣,他的身后,是一个汉子推一辆独轮车,车里装满了成串的纸钱,老者不时取出纸钱,抛撒到空中。
天空中漂浮着一群麻灰色的野鸽,不安地发出咕咕的鸣叫。
大清早出殡本就不多,更奇的是,这次竟是五口黑色大棺材,接连而行,死者的亲属朋友披麻戴孝,哀号声声。
这支送葬队伍异常醒目。
赶集的人纷纷停下,驻足围观,他们忍不住唏嘘感叹:“真是惨啊,这是哪家死了这么多人?”
“听说是一家都得了霍乱,一下子死了五口人!”
“哎,这是哪辈子造的孽,是不是得罪了哪路神仙啊?”
“哪个晓得哎……”
黄心安带着十几名警卫走过来,拦住了送葬的队伍:“停下,停下,听到了没有?”
撒纸钱的老者谦卑地对黄心安鞠了一躬:“长官好,请问您这是要……”
黄心安下令:“接受检查,把棺材打开!”
几个柩夫用手按住棺材:“老总,使不得啊,这一家五口染上霍乱,死得好惨,身子都腐了啊!”
一听说是霍乱,这些警卫后退了几步。
后面哭泣的几个汉子也悲愤上前:“人死开棺不吉!不能开棺!”
黄心安指挥警卫:“开棺!”
两个警卫刚把其中一口棺材撬开一道缝,还没看见什么,就有一股恶臭迎面扑来,他们急忙掩住鼻子,向后退出好远:“团长,里面的确是人的尸体,臭得厉害!”
黄心安见状,挥了挥手,算是放行。
五只棺材继续朝前缓缓行进。
周四新带着保安团巡查过来,老远就看见了出殡的队伍,他站在旁边歪着头看了一会,对身边的马铁成肯定地说:“不像是送葬的!”
马铁成问:“哪里看出不像?”
他说:“队伍当中没有一个像样的哭丧的,再看那几口棺材,好像有千斤重,这些家伙抬得好吃力,死人不会有多重的,怕是有别的东西!”
马铁成弄不明白:“别的东西?刚才黄心安带人查过了,没问题!”
他摇摇头:“姓黄的那小子,懂个屁!你带几个弟兄过去,不要怕脏,怕触霉头,扒开死人的身子,看看下面有没有东西!”
马铁成挥了挥手,十几个团丁跟着他走向出殡队伍。
马铁成吆喝道:“把棺材放下,放下!接受检查!”
出殡的人群愤怒了:“又要检查?刚才不是检查过了吗?”
马铁成脖子一仰:“少跟老子啰嗦!开棺!”
这时候,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许多乞丐,衣衫褴褛蓬头乌面,像苍蝇一般轰地围拥过来,手中的竹棍笃笃敲打地面:“不能开棺,不能开棺!”
团丁们端起长枪,驱赶乞丐:“哪来的这么多讨饭的,滚远点!”
乞丐们不满地发出嘘声,起哄道:“当兵的欺负人啰!当兵的欺负人啰!”
两个团丁用了好大力,才撬开棺盖,令人发呕的腐臭扑散开来,他们急往后退,捂住鼻子。
棺材里的尸身被白布裹得严严实实。
撒纸钱的老者气愤地说:“大清早开棺,缺德啊!你们不怕遭报应?”
马铁成踢了老者一脚:“老东西,胡说!不要妨碍老子执行公务,快,把布揭开!”
几个团丁费力地掀开了白布一角,一只死狗的头赫然出现!
马铁成大惊,快步向前,扯掉白布,竟全是腐烂的死狗死鸡!
他掀起死狗死鸡,下面排了一层乌黑发亮的长枪、短枪!
“抓赤匪!”他刚喊出一声,就有几个汉子猛扑过来,将他的头朝棺材里按!
那群乞丐忽然齐刷刷掏出短枪,朝团丁们射击。那群盘旋空中的麻灰色野鸽,扑棱着翅膀惊惶逃窜。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不远处的周四新惊呆了,他抽出短枪,吩咐身边的武黑皮等手下:“乞丐和送葬的都是赤匪,给我狠狠地打!”
马铁成力气大,他拼力一挣,几个人硬是没按住他,他脱身出来,边跑边开枪。
乞丐们与保安团接上了火,送葬的人快速地打开其余的四口棺材,摸出崭新的枪支,加入到乞丐们的队伍。
几乎与此同时,集市上冲过来一大群人,他们从鱼篓、竹篮、箩筐里掏出了枪,最前面的正是贺修民和王金山。
枪声绵密地响成一片,看热闹的平民作鸟兽散。黄心安带着警卫团的士兵奔回来。
贺修民伏在一口棺材后对王金山与樊秀鹏交待:“情况突变,按第二套方案进行!兵分三路,金山狙击闵成杰的那个连,秀鹏去监狱救同志,我来对付周四新和黄心安!”
两人带着队员迅速离开。
贺修民举着一支盒子炮,连续射击,一打一个准。而这些平时使猎枪土铳的赤卫队员,手上一旦添了新枪,可谓鸟枪换炮威力大增,子弹如雨点一般欢快密集,扑腾在青石板上火星飞溅,烟尘弥漫,保安团死的死,伤的伤,节节败退。
周四新躲在一间店铺之后,瞪着那只独眼大喊大叫:“都给老子顶住,抓住贺修民重重有赏!”
贺修民抬手一枪,周四新缩回脑袋,子弹打在青砖上,碎屑四溅。
这些团丁本来就是来混饭的,平时训练无素,哪会拼命?他们且战且退,无心恋战,倒是黄心安的警卫团管事,拼力抵挡着赤卫队的进攻。
一颗子弹飞过来,打飞了黄心安的帽子,他愣了一下,捡起穿了洞的帽子,戴在头上。
马铁成挂了彩,他的腮帮被子弹削去一块肉。他捂着流血的脸,弯着腰跑到周四新跟前说:“团长,姓贺的这小子够猛,我们还是先撤吧!”
武黑皮附和道:“好汉不吃眼前亏!”
周四新转了转眼珠:“也好,让姓黄的这小子,替我们挡一阵子!”
保安团边打边撤,黄心安骂道:“一群废物!”
这时候,菜场后面升起熊熊大火,那是莲城监狱所在的方向,黄心安叫道:“不好,监狱出事了!”
但这时他分身乏术,带的手下又不多,只好跟着周四新的保安团往后撤。
这边枪声渐稀,菜场东边又爆出了一阵激烈的枪声。
贺修民知道,这是王金山的队伍与闵成杰的那个连干上了。
忽然,樊秀鹏领着一群人过来了,这些人有的腿脚不利索,互相搀扶着。
贺修民迎上去,握住一位瘦高个的中年人的手,说:“特派员同志,您受苦了!”
中年人的长衫破烂不堪,血迹斑斑,他激动地摇着贺修民的手说:“贺队长,赤卫队这次干得真漂亮!我要参加你们的战斗!”
贺修民诚恳地说:“特派员同志,战事还很吃紧,您可千万不能有什么闪失,还是让同志们送您出城吧!”
然后他转头对樊秀鹏说:“秀鹏,你速带人支援金山,一定要击退闵成杰的那个连!”
樊秀鹏放心不下:“队长,你这边……”
贺修民一笑:“不要紧,周四新那些乌合之众,我对付得了!”
说罢,他带着队员朝周四新、黄心安撤退的方向追去。
周四新的宅院里面现在炸开了锅。
半个时辰之前,闵成杰还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就被外面的卫士敲门敲醒了,他打开门,刚要发脾气,卫士急切地报告:“旅长,好像是监狱那边出事了!”
闵成杰猛地抓住他的衣领:“什么,你说什么?”
卫士说:“不信,您听!”
枪声密集又清晰,慢慢沉寂下去,忽然又爆豆似的再次响起。
凭经验,闵成杰感到了事态的严重,他对卫士大声喊道:“快去叫关副官!”
卫士说:“关副官在茅厕里。”
闵成杰喝道:“那,快叫张参谋来!”
卫士结结巴巴地说:“也……也在茅厕里。”
闵成杰骂道:“这两个混账东西,关键时候懒屎懒尿多!”
卫士苦着脸说:“不仅是关副官、张参谋,现在整个卫队的人都在拉肚子!茅厕根本不够用呢!”
说完,卫士自己紧皱眉头,捂着小腹半蹲下去:“旅长,对……对不起,我也要上茅厕了!”
闵成杰踢了他一脚:“混蛋!你先把张参谋叫来发电报!”
过了半天,张参谋才无精打采赶过来:“旅长,我来迟了,从半夜开始,我都拉了二十多趟了,现在浑身像散了架!”
闵成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命令道:“赤匪进了城!快给驻在东荆河的一营、二营营长发电报,让他们火速出兵,进军莲城,包围赤匪,格杀勿论!”
张参谋发完电报,闵成杰问:“还有多少人没拉肚子?”
张参谋说:“这次真的怪了,整个卫队都在拉?可能是食物中毒!”
闵成杰满脸狐疑:“食物中毒?不会吧?”
张参谋说:“会不会被人下了巴豆?”
闵成杰一惊:“还真有这可能!”
正在这时,关旭前来报告:“旅长,您找我?”
闵成杰连忙说:“你和张参谋带着卫队,抬上重机枪,往莲城监狱方向前进,估计赤匪在劫狱,你们和周团长会合,我们的大军马上就到!”
关旭面露难色:“弟兄们拉肚子拉得厉害,连走路的力气也没有了!哪里抬得动枪!”
闵成杰吼道:“我不管,你们就是爬也要爬过去!”
赤卫队追着保安团与警卫团打,一直追到了县政府。
县政府的大楼,是一座坐北朝南的三层楼房,砖木结构,古色古香。正门呈圆拱形,内有两口天井,屋顶上是玻璃制的透明亮瓦。一进门,就可看到几根木柱,上面雕龙画凤。二楼为办公楼,护栏镂空,木格菱花窗精致典雅。
周四新冲进大楼,王京甫却慌里慌张往外跑,与他撞个满怀。
见是周四新,王京甫故作镇静地问:“周团长,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周四新气喘吁吁:“县长,你怎么还在这里?外面出大事了,莲城监狱被烧,姓贺的杂种追过来了!”
王京甫背着手转圈子,叹了一口气:“唉,现在我就指望闵旅长了,他的救兵呢!”
周四新说:“他的大部队集结在东荆河驻地,赶到这里,起码要一个时辰!”
王京甫说:“他自己说,驻在你家里的警卫排,不是有两挺重机枪吗?听到动静,也应该到了!”
周四新发牢骚:“鬼晓得怎么还不来!赤匪不晓得从哪里弄来好多枪,保安团根本招架不住啊!”
王京甫问:“黄心安呢!”
他的话音刚落,黄心安带着人冲了进来。
王京甫像抓救命稻草一样,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说:“心安,外面情况怎么样!”
黄心安冷冷地说:“还问我怎么样?你这个县长当得真稳当!现在整个莲城都成了赤卫队的天下了!”
王京甫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周四新替他辩道:“哎,黄团长,你怎么这样说话呢,王县长好歹是一县之长!”
黄心安哼了一声。
王京甫强作镇静:“心安,你先和周团长坚持一会,闵旅长的大部队马上就到!”
黄心安冷笑道:“等他的大部队攻进来,我们早就到阎王爷那里报到了!”
这时外面响起枪声,几颗子弹贴着门框飞进来。
“县长,卧倒!”周四新一扯王京甫,拉着他趴到地上。
周四新指挥手下:“快关大门!”
这是一扇上了朱红色油漆的铁门,沉重厚实,马铁成与武黑皮吃力地合上大门,插上铁栓,又在门后顶了几根木头。
黄心安带着人要从后门走。
周四新拦住他:“黄心安,你要到哪里去?危急时刻,你的任务是保护好王县长!”
黄心安哂笑道:“周四新,这个光荣的任务就交给你了!我可不敢跟你抢功!”
王京甫说:“心安,你可不能走!现在你和周团长保护的是县政府,不是我王京甫!这次,我会向省府汇报,为你们请功!”
黄心安一笑:“算了吧,我可不稀罕!不过,我黄心安不是怕死鬼,现在也不是想开溜,警卫团的弟兄还待在大院里,等着我去指挥呢!”
王京甫与周四新目瞪口呆。
几个警卫打算冲出后门,外面一梭子弹将他们拦了回来。警卫向黄心安报告:“团长,我们被包围了!”
黄心安皱了皱眉头:“全部上三楼,抢占制高点!”
双方相峙,出现了短暂的沉寂,一个赤卫队员在楼下喊话:“你们被包围了,交出反动县长王京甫、大恶霸周四新!放下武器,立刻投降!”
周四新对王京甫说:“好啊,老子成了大恶霸,你也成了反动县长,姓贺的这狗杂种,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他抓过一支毛瑟七九式步枪,将枪口悄悄伸出木窗,朝楼下打了一枪。一名赤卫队员应声而倒。赤卫队员的子弹不约而同地射向他。他猫着腰一溜烟小跑,子弹打得窗户上的菱形雕花纷纷碎落。
楼下,贺修民下令:“撞开大门!”
赤卫队员合起来用肩膀撞门,大门纹丝不动。
贺修民让人抬来一根圆木头,朝铁门“嘭嘭”撞击。团丁趁势发动攻击,几个赤卫队员中弹倒下。
贺修民狠狠地骂了一句,稳了一下呼吸,迅速出枪,一个探出窗户的脑袋开了花。
不过几下,大门就被撞开,赤卫队员冲进大楼,三楼的团丁和警卫居高临下地射击,赤卫队员被堵在楼梯转角。
贺修民朝二楼扔了一个东西,那是一只铁皮罐,“哐当哐当”滚下楼梯,几个团丁伸出头来,对着楼道胡乱放枪。
贺修民又往楼道扔了几次铁皮罐,楼上的这次学精了,不再盲目开枪。
扔最后一只铁皮罐时,他端着一支花机关枪,像一只轻灵的猫蹿上了楼梯,铁皮罐的“哐当”声掩盖了他本来就很轻的脚步声。
一瞬间,他已快速窜到二楼转角平台,几个持枪的团丁近距离地暴露在他的花机关枪下。
“哒哒哒”,一梭子弹打过去,团丁相继倒下。
赤卫队员迅速冲上来,汉阳造步枪威力不可小觑,枪口喷火,枪声震耳,楼上的团丁被打死大半,黄心安的警卫也只剩四五个人。
脸色苍白的王京甫握着一支勃朗宁,扯住周四新:“周团长,你快想想办法!”
周四新这时候也火急火燎:“要么从这三楼跳下去,要么等死!”
王京甫透过窗子,朝地面望了望,下不了决心。三楼离地面大概五六丈的样子,不是很高,但自己真要跳下去,估计要摔个半死。
周四新嘴角露出一丝坏笑:“怎么了?县长大人,不敢跳?我周四新倒是可以跳!”
黄心安冷冷地说:“周四新,不要仗着自己练过几天,就逞能!你也不看看,别人早就守在下面呢,你倒是跳啊!”
周四新往外面一看,果然见楼下灌木丛中人影晃动,他叹一口气:“完了,这下真完了!”
王京甫拉过周四新,在他耳朵边说了几句。
周四新立刻长了精神,命令马铁成与武黑皮:“你们两个,带着弟兄们往下冲,冲到二楼的,每人奖一百大洋!冲到一楼每人奖两百大洋!”
团丁们红了眼睛往下冲,因为大洋的诱惑,比先前积极多了。
武黑皮挥着短枪喊叫着:“弟兄们,冲啊,冲下去有赏……”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一颗子弹贯穿了他的喉咙,他扭了扭脖子,倒在楼梯上。
马铁成见势不妙,悄悄退回三楼。
一个文件柜被挪开后,出现了一条暗道,周四新和王京甫往里钻,黄心安鄙夷地看着他们。
周四新嘿嘿笑道:“黄团长,别装英雄啊,跟我们一起走吧!等姓贺的上来了,你就成狗熊啦!”
黄心安语气里充满嫌恶:“快滚吧,莲城就毁在你们两个手里,老子真想毙了你们!”
周四新和王京甫急忙下了暗道,马铁成也跟着钻了进去。
枪声渐止,四周陡然如死一般寂静。
贺修民在下面喊话:“心安兄,你还好吗?”
声音在大楼里响亮地回荡,没有人回答。
过了片刻,几个警卫从里面走出来,放下手中的枪,举起了双手。
贺修民带着人冲上楼时,黄心安正蹲在地上抽烟,他站起身,吐了一个烟圈,表情复杂:“修民兄,你胜了,君为刀俎,我为鱼肉,我这个败军之将,现在落在你手里,任由处置!”
贺修民一笑:“心安,胜败乃兵家常事,笑到最后才是赢家,你带着人走吧!我不难为你!”
黄心安神色黯然,抱拳说:“后会有期!”
忽然,他像记起什么:“对了,王京甫和周四新从暗道里跑了,暗道直通南门司马桥码头!”
贺修民拍了一下他的胳膊:“好,谢谢你,心安!”
他带着几个赤卫队员,抄小路,直奔司马桥码头。
周四新与马铁成先钻出暗道,见后面有一队人追了过来,马铁成说:“不好,肯定是姓贺的那个杂种!”周四新说:“今天老子算是认栽了,回过头来再收拾他!”他们上了码头边一只仅能容纳两三人的小船。
王京甫灰头土脸地跟在后面追:“周团长,等等我啊!”
周四新脸上滑过一丝冷笑:“王县长,船太小,装不了,你就到河里游吧!”
王京甫气得吐血:“好啊,周四新你这个王八蛋,你明知道我不会水!”
他转头看见好多人追过来,更是急了,手中挥动着勃朗宁说:“周四新,你快把船划过来!不然,我开枪了!”
马铁成使出全身力气撑船,小船加快速度向前,离王京甫越来越远。
王京甫气得手直颤,开了两枪,都打偏了。
后面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断喝:“王京甫,再不放下枪,我们开枪了!”
他慢慢将枪放到地上,转头看见贺修民和十几条汉子站在对面,乌洞洞的枪口一齐对准了自己。
他举起双手:“别开枪,一切都好说!”
贺修民步步逼近,王京甫眼睛滴溜转动,猛地伸手去抽腰间的另一支枪,贺修民眼疾手快,抬手一枪,子弹正中他的前胸,他仰面朝后倒下,扑通一声落入河中,河水漾起血花,他随即沉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