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适合带小狗,不适合带小孩。
这个认知的产生实非我愿,得出的结论让我很是悲哀。
上海几乎每年都有至少一次的强台风警报,虽然十次有八次虚张声势,却并不妨碍回回如临大敌般的全城警戒。
而今年的预测尤其严重,据说最大风力能让汽车跳舞人类飞天。
在铺天盖地的宣传攻势下,来自远方的客人也不免觉得事态严重,决定值此非常期间还是宅在酒店为妙,安全第一。
原定星期五晚上几个新老朋友一起聚聚的,结果事到临头何决有个生意上的应酬推不掉,叶烁则打电话带着哭腔告知被警犬姐姐用枪逼着去参加大队的庆功宴,最后只有我和方凌母子这么个半生不熟的组合一起草草吃了顿饭,顺便又买了点水果零食什么的做囤积。
回去的路上忽然开始起风并伴有零星小雨,在商场门口暂避时,方凌想起有物件忘了买,恰好对面有个超市,便冒雨去了,留下我带着LEO原地等候。
萝卜头的中文程度比牙牙学语的娃娃强不了多少,跟我之间的交流始终维持着鸡同鸭讲的状态。这会儿连比划带叫唤的费了半天劲,也只让我弄明白了他要吃东西,却搞不懂到底想要吃什么。
小家伙急得抓耳挠腮四下张望,眼睛猛地一亮,随即撒腿跑到旁边不远处的一块广告牌下,指着上面的巨幅冰激凌喜笑颜开。
我恍然大悟,走过去,弯腰捏住他的鼻子:“就知道你妈不会给你买,所以她一走就来缠我对吧?小坏蛋!”
他也不知听懂没,只管咧着嘴露出小米牙笑得讨喜,又把小脸在我手心蹭了蹭,软着声音喊‘姐姐’。
面对这样幼犬般的撒娇,我被秒杀得毫无悬念。
我叹口气点点头,LEO欢呼着拉我往前走,没几步,一股狂风呼啸而过,挟一阵细雨,伴一声尖锐巨响及围观群众的惊呼……
如果2012真的到来,我坚信,最后能够生存下来的绝对百分之九十都是中国人民,并终将成为一统地球的王者。
我们穿着有毒的衣服吃着有毒的食品住着高危的房子乘着随时被雷劈的追尾火车,衣食住行步步惊心,却幸福快乐地走在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上。试问,古往今来有哪个族群甚至哪个物种能达到这般境界?
然而,我拳打瘦肉精脚踩毒奶粉,躲开了X二代撞死人不偿命的汽车避开了摔不死你也闷死你再不行就活埋你的高铁,何曾想,竟栽在了一块风一吹便壮烈成仁的豆腐渣广告牌身上。真是大意失荆州阴沟里翻船,让人每每忆及便迎风流泪无语凝噎。
正坐在医院的长椅上感慨唏嘘,忽闻急促脚步声由远及近,我连忙站起,刚想开口,便被冲过来的那人粗暴打断:“你怎么搞得?这么不小心?!”
他的眉梢高高上扬,唇角的线条既冷且硬,眼中的怒意烈烈燃烧。
于是我终于相信,他真的不是一个温吞到没有脾气的老好人,也真的会把人打成重伤入院。
认识这么多年来,我还是头一回看到何决发这样大的火。不知幸抑或不幸,他发火的对象是我。
我也相信,如果LEO今天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直接将我掐死当场。
没等我回答,何决又拉住路过的一名医生,一叠声的急急询问:“之前送过来的那个被广告牌砸伤的五岁小男孩怎么样了?有没有危险?需不需要输血?对了,他的血型很少见,抽我的吧,我们血型是一样的……”
大夫露出打酱油的标准神情……
“大决?”
“爸爸!”
几乎同时响起的两个声音,将何决的极端情绪瞬间抹平,放开一头雾水的医生,两步迎上前,接过LEO上上下下仔细瞧了好几遍,最后视线落在额头的伤口,心疼不已柔声安慰。
萝卜头瘪着嘴抱着他的脖子委屈嘀咕,方凌则含笑轻轻解释。
他们用的都是,我听不懂的语言。
旁观许久,我还是忍不住打破了这份感人的温馨,面对何决很是诚恳:“不好意思,那会儿电话信号不好我可能没说清楚。广告牌倒下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基本在其影响范围之外了,所以LEO只是被擦破了一点皮,因为害怕会感染才来医院做一下消毒处理。不过,到底还是我没有照看好他。方凌,何决,对不起啊!”
“这种天灾怎么能怪你呢?况且LEO也好端端的什么事儿都没有。”方凌走过来,神情关切:“反倒我还要谢谢你才是,听目击者说,当时多亏有你护着,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对了薛暮,你有没有伤着哪?”
我摇摇头:“当然没。”
“要是没大问题的话,就赶紧回去吧!万一台风提前登陆就糟糕了。”我笑着推了何决一把:“你送他们,路上小心。”
何决愣着没动,低低开口:“小木……”
“行了行了,知道你刚刚不是故意对我发脾气。”
“我……”
“好了好了,别婆婆妈妈的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他有些歉然有些无奈,犹豫了一下:“那你先回去,我很快就……”
“不!”一直眨着水汪汪大眼睛看着大人们交谈的LEO忽然郑重开口,而且用的还是中文加英文:“回去,NO!爸爸,妈妈,我,HOME!”
小家伙如此照顾我的感受,让我十分感动,但还是忍不住纠正:“IT'S HOTEL,NOT HOME.”
他坚持:“HOME!GO BACK HOME!”
方凌听不下去这种跨越了年龄和国籍的无意义争吵,直接对儿子喝斥了一句什么,我估计翻译过来应该是‘闭嘴,不然老娘揍你!’之类的恐吓,萝卜头只好呜呜咽咽着躲在何决的怀里诉说委屈。
为老不尊的我也有些讪然,索性挥挥手:“开恩准假,今天晚上别回来了。”
何决还想说什么,被我抢先:“LEO虽然没什么大事,但多少受了惊吓,他这个样子,你真能放心离开吗?”
何决蹙了蹙眉,凝目看着我。医院高亮白炽灯下的眸色几经流转,却终只是抿了抿唇,似将轻叹咽下。
分别时,我与出租车内的三人道别,马达发动之际,冲何决说了句:“明天,我在家等你。”
他笑着点了点头。
第二天上午,我接到方凌的电话:“大决昨天夜里胃病又犯了,刚刚才勉强睡下,所以可能要晚一点回去。”
“好好的怎么会忽然……”
“什么叫好好的?什么叫突然?”方凌的声音猛地拔高:“你该不会根本不知道大决曾经有过严重的胃病,不能太过劳累也不能喝太多的酒吧?”
我这才想起,昨晚何决身上好像的确有浓重的酒味,而且神情间的疲惫已再也遮掩不住……
对我的发呆,方凌显然没有耐心等下去,冷冷丢下一句话便挂断了线:“薛暮,你不觉得对大决有些太不在乎了吗?”
是这样么?
我以为,自己是很在乎他的啊……
天色渐渐黑沉如墨,没等来何决,倒是等来了狂风大作。
薛木木算是见过世面的,对此表现得还算淡定,而这辈子头一回经历台风的何抱抱就显得得极其亢奋了。
斗室之内,风声雨声狗叫声,声声入耳。
我被这首鬼哭神嚎交响曲弄得头疼,只好将所有窗户关死,然后打开空调。不料刚按下遥控器,便闻‘啪’的一声脆响,眼前顿时一片漆黑。
只好先找物业查看了一下保险丝,确定没有烧坏,所以就一定是房间里的保护电闸自动跳掉了。
爬上椅子,打开电闸的玻璃罩,刚想将其重新推上去,抬起的肩膀处却猛然传来一阵剧痛。
倒抽着冷气维持原姿势歇了好久才缓过劲儿来,我苦笑叹气。看来广告牌的威力还真是不容小觑,虽然只是被边缘顺带着砸了一下,却三五天内怕是都没法消肿,行动受限。
正准备换只胳膊继续,手机忽响,忙跳下椅子摸黑奔到客厅,一边揉着被撞的膝盖一边龇牙咧嘴接起。
“小木,在干嘛呢?”
“在跟你通电话啊!”
何决轻轻笑了两声:“饭吃了么?”
“早饭和中饭都搞定了。”
他微微顿了一下:“晚饭也赶紧吃,不用等我了。”
我也顿了顿:“那……你大概几点回来?”
“LEO粘我粘得厉害,你也知道的,小孩子总是喜欢借病耍赖,所以没办法,今晚就只能再陪他住一宿了。”何决温柔的话语里笑意满满,带着调侃也有歉疚:“我保证,明天一整天都是你的,好不好?”
我深深吸了口气,忽然觉得膝盖和肩膀奇迹般的不那么疼了,于是便也笑起来:“好。”
“代我跟木木和抱抱也道个歉。”
“好。”
“睡觉前记得仔细检查门窗,台风登陆,千万不要大意。”
“好。”
电话那头沉默了少顷,唯有何决清浅的呼吸沿着看不见的电缆绵绵传来,明明近在耳侧萦绕,却又永远无法切实的感知。现代科技带来的不仅是便捷,还有荒谬。
“家里都好吗?”
我看着黑咕隆咚的四周,笑着说:“好。”
“那……晚安。”
“好。”
这是自从有了那个‘晚安’约定以来,我第一次没有如约回应。
放下电话,我推上电闸,屋内光明重现。
当晚,我厚着脸皮挤到了狗叔侄的房间。
枕着何抱抱的肚皮,摸着薛木木的脑袋,我睡得很舒服。
我与何决的第一个情人节,他去陪别人,而我有狗狗做伴。
这个七夕,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