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上,我捡到了一只小狗。
因为是工作日的下午三点半,居民区里几乎没有什么人在走动,垃圾站前更是空空荡荡,让那个小小的身影格外醒目。
这是一只明显属于家养型的可卡幼犬,大概两个月左右。已经不知独自在烈日炎炎下趴了多久,奄奄一息。
我走近的时候,小家伙吃力地抬起眼皮,似是想要挪向我,却最终只能轻轻摇了摇尾巴。
看样子,应该是病了,而且很严重。所以才会被主人丢在这个废弃物品堆积的地方,自生自灭么?
我抱起这条最多不过三斤的小可卡时,发现它的脖子已无力将脑袋支撑,只能任其软软地耷拉在我的手腕上。即便如此,它仍挣扎着伸出干干的舌头,舔了一下我的掌心。
我明白,这是在求救。
一路飞奔到宠物店,恰好叶烁在。
他只用一眼,便明白了大概的情况。然后又只用了一眼,便做出了判断。
“救不活了。”
我气喘吁吁,大脑有些缺氧:“什么?”
“得的是犬瘟,耽误了治疗的最佳时机,现在已经没有办法了。”
“怎么会呢?你……你再仔细瞧瞧!”
叶烁没有看可卡,而是看着我,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也没什么温度:“给它安乐死吧,也能少受点罪。”
“你根本都没尝试过,凭什么就判了它死刑?它想活,它那么努力的想要活,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我爆发,吼完,转身往外面冲:“既然你治不了,我就找别家去!”
叶烁一把将我抓住:“找谁都一样!”
“你冷血,不代表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冷血!”
“我冷血?”他终于被激出了怒气:“你看看店里的这些猫猫狗狗,要么是路边捡来的,要么是被人遗弃的,要么是生病了结果主人嫌贵或嫌麻烦于是干脆丢在这儿不管了的,只要还有希望,哪怕再小,我也绝不会放弃它们。因为在我看来,动物的生命跟人命没有任何不同,一样都是那么宝贵!”
我终于慢慢冷静下来:“对不起……”
“薛薛……”叶烁的话语恢复了专业行医者的平静无波,却含有着能安定人心的力量:“我知道你此刻的心情,但你要明白,有些事情,我们真的无能为力。”
“我……明白。”
不过短短几分钟,我怀里的小可卡就已经连抬眼皮的力气都失去了,呼吸微弱而艰难,仿佛每一次,都痛苦不堪。仿佛每一次,都是最后一刻。
然而,叶烁将它抱走的时候,它却奇迹般的忽然睁开眼睛,张开嘴巴,用两排小乳牙在我的指尖上咬了一口。
我想,它是不甘心的。
不甘心就这么被主人抛弃,不甘心就这么被人三言两语的定了生死。
可是它太虚弱了,就连最后的不甘,最后的恨意,也只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白印,转瞬即逝。
叶烁很快便从诊疗室出来,手里抱着个小小的铁盒:“我会把它埋在后面的松树下,那里已经有五只猫,三条狗,两只小鸟,一只乌龟还有一条热带鱼。今后,还将陆续有新成员加入它们,所以你放心,这个小家伙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盯着自己的手指,点点头。
“我们一起去送它一程。”
我摇摇头,仍然死死盯着那根早已看不出半点痕迹的手指。
叶烁狠狠拍了一下我的脑门,强迫我看着他:“觉得心里难过就哭出来,你死撑的样子实在是太难看了!”
我冲着他咧咧嘴:“有什么好难过的?按照你刚刚的说法,这是一件大好事,干嘛还要哭?”
他一脸的嫌弃:“河马都比你笑得好看!”
“……滚!”
懒得再理这个二货,我正想走,却又被他拉住:“薛薛,你有些不对劲,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我顿时一惊:“卧槽不是吧,那么点破事都传到兽医界啦?”
他眨眨眼。
我也眨眨眼。
“所以,果然被我说中了?”
“好像……要下雨了。”
“转移话题遭雷劈!”
叶烁的话音刚落,天边就猛然响起一声炸雷。
他:“…………”
下一秒,叶烁一个箭步窜到屋角,然后冲着外面大吼:“看准点儿,别劈错了!”
我:“…………”
“老实交代吧!”
“劈死也不说!”
“既然如此,慢死不送。不过能不能麻烦死远点儿,别连累了我的猫猫狗狗花花草草。”
“…………”
于是在叶烁的笑脸恭送下,我死出了‘烁烁宠物店’。
人心不古,世态炎凉,这寂寞如雪上加霜的人生啊……
我一边感慨,一边漫无目的地游荡,没晃多远,只见一道闪电,随后一声炸雷,紧接着便是一阵瓢泼大雨。
能够与老天爷心有灵犀不点也通,瑟缩着躲在屋檐下的预言帝表示,很荣幸。
雨越下越大,颇有些此雨绵绵无绝期的架势。
我正打算豁出去冲回家,将天地连为一体的雨幕中,却现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何决撑着伞,快步疾走而来。
我呆呆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找了好大一圈才知道。”
“可……你怎么知道……”
“MICHAEL打电话告诉我的。”
“哦……”
何决收了伞,没再说什么,只与我并肩站在一起。
他的衣裤几乎尽湿,发梢也有水在不停地滴落,间或流入眼睛,便用手沿着眉骨将整张脸一擦,再一甩。
雨势倾盆,将周围扰得嘈杂不堪。
而屋檐下的这一方狭窄天地,却好似独立的空间,安静乃至于宁静。
“我捡到一只因为生了重病而被主人丢掉的小狗,想救,但救不了。”
何决仍望着外面的雨幕,听了我的话,只轻轻‘嗯’了一声。
我继续:“这几年,我见过很多丢弃宠物虐待宠物甚至杀戮宠物的事情,但也见过更多待宠物非常好的人。比如曾经遇到的拾荒的老奶奶,她自己穿得破破烂烂,可身边跟着的一条白色京巴,却干干净净漂亮极了。她说不知是谁家的狗,跑到垃圾堆里躲着,糟蹋得不成样。她看不过去,就给了一口吃的,没想到,那狗便从此跟住了她。老奶奶说,这也算是一种缘分,既然狗不嫌弃她穷她脏,那她就愿意跟狗彼此做个伴儿。”
我抽抽鼻子,又努力发出几声难听的干笑:“所以你瞧,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有坏的一面,就一定会有好的一面。凡事换个角度想想,心里就会舒服很多。对吧?”
何决终于收回视线,看着我:“那么,你现在心里舒服了吗?”
“再给我点时间……”我使劲吸了几口带着水雾的空气,试图将沉甸甸堵在胸口的烦闷驱散:“既然想明白了,就迟早会过去的。”
何决默了片刻,旋即轻轻一叹,伸手揉揉我的头发,然后略用力,将我的脑袋按进他的肩窝:“小木,我希望你记住,无论什么时候,无论有多少变化发生,在我的面前,你永远都不用逞强,不用压抑,觉得高兴就笑,觉得难过就哭。如果在外面碰到刮风了下雨了,就马上告诉我。我会给你送伞,站在你的身边,为你遮风挡雨。”
何决的肩膀很宽,让人觉得踏实,觉得安心。真想永远就这么依靠着,什么都不管。
可是,刘升的肩膀也很宽,我也什么都不管地依靠了,最后品尝到的,却是一夜之间的天塌地陷……
这种滋味,我是否还有勇气再赌一把,再试一回?
“老大,你也太会煽情了吧?”我挣开何决的臂膀,胡乱抹了一把脸:“再这样下去,我会像牛皮糖一样粘上你的。”
他的眼中闪过失望,微微低了头,后倾了身子倚着墙,少顷,抬眼,仍是那样笑意暖暖地望过来:“没关系,反正我还满喜欢吃牛皮糖的。”
“你要吃我?”
“这个……”
“我就知道,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那个……”
“都是只会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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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就回公司销了假,顺便以个人原因为理由提交了辞职报告。
经理对我的这个决定显得毫不意外,既没有故意为难,也没有故作挽留。而且还非常爽快地将原本必须的一个月工作交接期缩短到了一周,真是让我感动得无以名状。
反倒是新官上任的MAGGIE,在部门同事聚在一起喝下午茶时,一直苦口婆心地劝我不要意气用事,声称公司作为业界的知名企业,对每个员工都是公平公正的,机会总是有的,不过是时间早晚问题而已。还推心置腹地表示职位高低只是分工不同,升职加薪神马的都是浮云,咱们的关系跟以前没有两样,依旧还是合作愉快的好同事。
看着貌似真诚无比MAGGIE,我忽然想起RICKY办公桌上那张单独摆放照片中的女子,她们之间最大的共同点,就是洋溢着青春气息的脸庞上,那自信而炫目的笑容。
我们常常会为了所爱的人,改变自己的性情,放弃自己的坚持。
然而很多年过去后,当韶华似水流走,青春不复存在,却发现对方正在别人那儿寻找我们曾经的影子。
他们也许会振振有词地说:对不起,我现在才发现,还是喜欢当初的那个你。
很讽刺是不是?却很真实。
最后一天上班,公司为我开了个小型的欢送会。
我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听到了关于‘我这个小三企图上位不成,反弄个鸡飞蛋打’的传言,或许,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并早已为之鼓掌叫好直呼大快人心无数次。
只不过,每个人无论心中如何鄙薄,面上却都维持着依依不舍,毫不吝惜送上成框的祝福,反正又不用上税。
这个我努力工作的地方,这些我朝夕相处的同事,从明天起,将不会再与我有任何交集。
没什么好感慨更没什么值得伤怀,步入社会之后的人走人留聚散离合,本就如此,我早已习惯。
职场上的明争暗斗,输了就是输了,也无需不服不忿,要怪只能怪自己棋差一招,没有自保的本事。
至于那些传言,其实充其量不过就是公司的同事们在闲暇时用来调剂心情的狗血八卦,听一听说一说,图个乐子罢了。
我离开后,自然很快便会平息,对我的实际生活产生不了什么影响。
走出公司大门,正值夕阳晚照,在大厦的浅蓝色玻璃外墙上,映射点点金光。
我仰起头细瞧,三年来竟是第一次发现,其实此时此刻此地的的景致,很美。
看了一会儿,觉得脖子有些酸,收回视线时,恰见四楼的一扇落地窗前,站着一个人。
是RICKY。
这个最有发言权的当事人,不仅没有澄清真相,甚至从始至终也没有给过我哪怕一言半句的解释。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也只是关起门独自站在那儿,悄悄地看着我走。
这究竟是懦弱,还是明智?日后想起来,良心上会不会有一丝丝的歉疚和不安?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因为与我无关。
不过另一个人虽然目前也与我没有什么关系,我却无视不能。
“薛暮。”
刘升一开口就使用了正确的称呼,让我只能回报以最起码的礼貌:“你好。”
“我送你一程。”
“不用,谢谢。”
“现在不好打车,你难道准备这样去挤地铁吗?”刘升不由分说,把我抱着的那个装着私人物品的大纸箱接过去,放进崭新A6的后座,又打开副驾驶的车门:“上车。”
看我木立不动,索性上前一把抓住我,直接将我拖了进去。
真特么的简单粗暴有效……
我不情不愿地坐在散发着淡淡皮革香的车中,揉着手腕,怒视。
刘升却压根儿懒得搭理我,自顾自发动,目视前方,专心开车。
我只好自己生闷气……
然后气着气着,发现好像有些不对劲:“你怎么知道我的住址?”
“只要有心,自然会知道。”
“你利用职务之便,侵犯他人隐私,是明目张胆的犯罪,是要坐牢的!”
“这叫善于使用手中的权力。”刘升瞟我一眼:“觉得不服的话,去告我好了。”
“……民不与官斗!”
“那就乖乖的,别一见面就像只斗鸡。”
“…………”
我只好继续闷在那里生气……
到了地方,刘升刚把车熄火,我便迫不及待去开车门。
“你就这么怕我?”
“怕你有毛啊?神经病!还有,给我把门锁打开!”
“有本事,你自己砸窗钻出去。”
我气急败坏:“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无赖了?”
“只是想跟你好好说两句话,都不行吗?木头……”见我又要发作,他唯有无奈地笑了笑,叹口气:“薛暮,我……”
这句话刘升没有说完,我只看到他的眼睛忽地一闪,下一秒,便被他搂进了怀里。
我晕头转向了几秒,很快便从车窗看到了真相。
何决……
我被搂得动弹不得,只好张嘴狠狠在刘升的肩膀咬了一口。
他闷哼一声,终于将我放开,脸上却带着柔情满满的微笑。
随即,像是刚刚发现了站在外面的人,一愣,继而露出十足十的惊喜,动作麻利地打开门,下车,重重地锤了对方一拳:“你小子!如果不是木头说起,我都不知道你早就回来了,是不是把睡在上铺的兄弟给忘了?”
何决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哪能呢?这不是一直都没有你的联系方式么?”
“借口!木头不是有吗?”
何决抿了抿唇,没有回答。
刘升毫不介意,又几大步走到后座,把我的箱子拿出去,递给何决,笑得很是爽朗:“我正好还有点急事要处理,既然你来了,就麻烦发扬一下绅士风度,帮我送木头上去。改天再来找你喝酒,咱哥俩好好聊聊!”
何决接过:“这是……”
“噢,木头的工作出了点小状况,今天是最后一天上班。”
刘升走后,始终没有看我的何决终于将视线锁定在我的脸上,挂在唇角的笑容像是水里的涟漪,看得见却抓不住:“小木,那天MICHAEL说,如果你碰到了什么事,一定只愿意告诉我,也只有我,才能听到你的心里话。现在看来,是他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