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凤是一个耍蛇人的女儿。
滕凤十六岁那年,跟着父亲从苏北的穷乡僻壤来到这个多水的城市卖艺谋生,扁担挑着两床棉被和装满毒蛇的竹篓,那段漂泊流离的时光现在想来已经恍若隔世。但滕凤仍然清晰地记得露宿异乡的那些夜晚,她和父亲睡在一起,和六条毒蛇睡在一起。她和父亲只是偶然地经过这条香椿树街,父亲发现了铁路桥的一个桥孔是天然的躲风避雨的好去处,比家里的茅房还顶事呢。父女俩几乎是狂喜地占据了桥孔。滕凤记得最初几夜她常常被头顶上夜行火车的汽笛声惊醒,父亲在黑暗中说,你要是害怕就钻过来挨着我睡。十六岁时的事情滕凤是不敢多想的,她只记得那些夜晚的恐怖和茫然。当铁路上复归寂然后,竹篓里的蛇却醒来了,六条蛇绞扭着在狭小的空间里游动,滑腻的蛇皮摩擦的声音更加令人狂乱不安。
在香椿树街耍蛇卖艺,第一个看客好像就是李修业。李修业穿着一身沾满油污的工装,叉着双腿站在父女俩面前,他不停地往嘴里塞着油条和烧饼,耍呀,耍起来呀。李修业的鼓突的眼睛因为耍蛇人的来临而炯炯发亮,他低下头朝蛇篓里望望,用一种怀疑的语气问,真的是七步蛇?有眼镜蛇吗?不会是青蛇冒充的吧?滕凤的父亲就笑着说,你不相信,不相信就把手放进去试试。
李修业没有敢用手去试蛇毒,他后来非常大方地掏出一张贰元的纸币塞在滕凤的手里,滕凤的手被他顺势捏了一下。她注意到那个尖嘴猴腮的男人脖子上有一片黑红色的胎记,就像蛇血一样,而且他的工装裤的裤洞没有扣子,露出里面线裤肮脏的线头。滕凤捂着嘴噗哧一笑,脸就莫名地染上绯红色。滕凤决然没想到那个丑陋的男人在一个月后成了她的丈夫。
追本溯源耍蛇的父亲是造成滕凤所有不幸的祸首,父亲把滕凤也当作他的一条蛇,耍过了就随手扔在这个陌生的街市上了。当李修业在他家腾出半间屋子给耍蛇人父女提供了栖身之处,香椿树街的左邻右舍对两个男人的交易已经有所察觉,十六岁的滕凤却懵懂不知。直到李修业那天清晨把她抱到里屋的床上,她下意识地向父亲高声呼救,没有听到任何回应。耍蛇的父亲带着他的蛇篓和另一床棉被不告而别,他把滕凤丢给香椿树街的光棍汉李修业了。
他把你许配给我了。李修业像猛虎叼羊一样把滕凤叼到他粗短的双腿之间,他恶声恶气地警告滕凤,不准你鬼喊鬼叫的,你爹收下了我的彩礼钱,二百块钱,我在厂里干了八年的血汗钱,你懂了吗?你从今往后就是我家里的女人了,天天要干这件事,鬼喊鬼叫的干什么?
滕凤后来失魂落魄地从李修业身下爬出来,走到父亲的床铺前,看见地上扔着两只穿烂的草鞋,空气中仍然残存了一丝清苦微腥的气味,那是蛇或者耍蛇的父亲身上特有的气味。滕凤抱着两只烂草鞋哭着,啜泣着,想想自己在父亲眼里还不如一条蛇,滕凤就突然打开门,把两只烂草鞋掷到外面的香椿树街上。畜生,滕凤对着草鞋的落点一声声骂着,畜生,畜生。
香椿树街上晨雾弥漫,提篮买菜的妇女们和密集的低矮的屋顶在雾气里若隐若现,卖豆浆的人敲着小铜铃从街东往街西而去。那是十三年前的晨雾和街景了,是耍蛇人的女儿滕凤对香椿树街生活最初的记忆。
十三年前的春天和深秋之际,香椿树街的新妇滕凤两次离家出逃,两次都以失败告终。人们看见李修业衣衫不整地出现在石桥桥头,他手里拖拽着的不是重物,是新妇滕凤瘦小的挣扎着的身体。李修业就那样揪着滕凤的发辫把她拖下石桥,往家里匆匆走去。他的脸色铁青,眼睛里仇恨的光焰使围观者不寒而栗,逃,逃,再敢逃我挑断你的腿筋。李修业边走边重复着他的恐吓,杂货店的老板娘隔着柜台朝李修业拼命地摆手,打不得,修业你听我的劝,打死她也收不了她的心。杂货店的老板娘冲出柜台,跟在李修业的身后,她诚恳地传授了一条经验,修业你趁早给她下个种吧,等到宝宝生下来,你看她还逃不逃,那时候你让她走她也不走了。
滕凤朝那个饶舌的老女人脸上啐了一口,但是后来的事实却被杂货店老板娘不幸言中了。第二年,滕凤在一只红漆木盆里生下了达生。她看看新生的健壮的婴儿,看看床下手足无措的男人,唇边掠过凄艳的一笑,你应该去向杂货店老板娘报喜,滕凤对李修业轻声地说,你应该多送三只红蛋给那个老妖婆。
滕凤在香椿树街的十三年只是弹指一挥间,十三年后滕凤挎着尼龙包去炭黑厂上班,她头发上的白绒花去时雪白,回来却沾满了炭黑,因此滕凤几乎天天更换那朵孀寡女人特有的白绒花。滕凤现在是香椿树街十一名寡妇中的一员,而且她与邻居应酬谈话已经不见苏北地方的口音了。有人还叫她修业家里的,有人习惯直呼滕凤,有人却喜欢叫她达生他娘了。
我是被修业打怕了,滕凤有时候向叙德的母亲素梅含泪诉说她诸种不幸。说到男人,滕凤美丽的眼睛便变得木然无光,那个禽兽不如的东西,你不知道他多么吓人,整天脑子里就想着那件下流的脏事,我要是不肯做他就动拳头。滕凤解开她的衣裳,脖子以下的许多地方果然都是淤伤。滕凤掩上衣襟眼泪像水一样地流下来,那畜生把我当石臼那样弄,就没把我当过活人待。滕凤说,我是让他打怕了,有时候碰到下雨打雷的天气,我就想天公为什么不可怜我,雷闪劈死了这个下流东西,我就可以把他从身上搬走了,我就可以喘口气了。
你常常咒他不得好死?素梅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面前仇怨交加的女邻居,她说,你真舍得咒他死?
对,我咒过他死。滕凤说。
这场推心置腹的谈话,当然发生在两个女人亲如姐妹的和平时期。那时候滕凤和素梅留着相似的齐耳短发,两个人的衣裳也是由一块花布套裁了缝制的。她们抬着一盆脏被单结伴到河埠石阶上漂洗,话题就像肥皂沫子源源不断。素梅对她与沈庭方的床笫生活也毫不讳言,与滕凤不同的是素梅对她男人的一切都很满意。素梅曾经和滕凤开过一个很不正经的玩笑,她向滕凤悄悄耳语说,修业要换了沈庭方,你肯定就会喜欢那事了。
几年以后,两个女邻居因为几只鸡蛋冷眼相向,各自都很后悔在河埠石阶上的那些掏心话。滕凤尤其不能原谅的是素梅耸人听闻的谣言,谣言给李修业的死因平添了几分鬼怪之气。素梅以知情者的口吻告诉另外几个女邻居,车祸是一个假托,李修业是给自家女人咒死的。素梅的手指指向滕凤家虚掩的门,她以前自己讲的,她会用蛇毒咒人。素梅的眼睛和旁听的妇女们一样惊恐地睁大着,她说,不骗你们,她以前亲口告诉我的,她会用蛇毒咒死活人,是她耍蛇的父亲教的。
鸡蛋风波在滕凤和素梅的嘴里有两种解释。滕凤说她好几次看见素梅在李家的鸡窝里掏了鸡蛋往家里拿,第一次她忍着,第二次滕凤走到沈家门口暗示素梅的手摸错了鸡窝门,素梅当时脸上就挂不住了,她说,滕凤你还不老,怎么眼睛就犯花了?到了第三次事情就闹大了,两个女人在鸡窝旁边扭起来了,滕凤那天从门后迅速地窜至鸡窝旁边,捉住了素梅抓着鸡蛋的手,给你脸你不要脸,邻里邻居的非要让我撕破了脸说话。滕凤高亢而愤怒的声音惊动了周围好多人,人们看见两个女人的衣服上都沾满黄白相间的蛋汁。而素梅的手里仍然坚定地抓着几片破碎的蛋壳,说,瞎了你的×眼,我看你是穷疯了,你家母鸡会生蛋,我家母鸡就不会生蛋?我要是真的吃了你家的鸡蛋,当场就让蛋黄噎死、撑死、呛死。
素梅的男人沈庭方那天出来劝架,劝了几句就被素梅踢了一脚,女人家的事你男人别插嘴。沈庭方朝天翻翻眼珠子做了个鬼脸,女人家的事就像地上的鸡屎又多又臭,谁想来插嘴?沈庭方满脸不屑地在人堆里做起了扩胸运动,你们别围着看,别围着劝,越看越劝她们吵得越凶,他说,女人家的事叫个什么事?昨天两个人还好得合穿一条裤子,今天为了只鸡蛋就翻起脸来了。
沈庭方不偏不倚的评点也代表了香椿树街的公众看法,类似的邻里风波往往在不偏不倚的舆论裁决中结束,没有绝对的胜方和负方,公正之绳本身也是模糊而溃烂的,就像街上随意拉起的晾衣绳,或者就像化工厂从香椿树街凌空高架的那根输油管道,人们每天从此经过却易于忽略它们的存在。
香椿树街典型风格的另一种含义在于人们的记忆常常在细小入微处大放异彩,不管是制造风波的人还是观赏者。多少年过去后,他们对某场街肆风波记忆犹新,某种感情也像一瓮被遗置床底的黄酒静静地发酵变色。多少年过去后,素梅仍然在后悔当初把鸡窝和李家鸡窝垒在一起,白白受了滕凤的一顿污辱和冤枉气。她只能一次次提醒别的香椿树街的妇女,别去跟滕凤啰嗦,她冤枉我偷鸡蛋是小事,让她用蛇毒咒死了就倒霉了。与此同时,在香椿树街的另一侧,在李家潮湿的堆满了腌菜坛的堂屋里,滕凤用自己瘦弱的身子挡住了儿子达生的去路。不准到叙德家去。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沈家一家五口没一个好东西,滕凤的声音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悲凉意味,她说,我一天到晚忙得腰酸背痛,你就不能帮我干点家务事?叙德跟他娘一样尖酸刻薄,你怎么让他弄得鬼迷心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