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沁香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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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荒草阻道,怪石嶙峋,望着巍峨的山川河流。丁香心下一片茫然:这寻访毫无目标,亦无人指引,却该从哪里出发是好?半壁崖下周边无路可达,又无地图,所以只能凭感觉择条最近的路前往。见半壁崖面向西南,心想:此行自也必往此方,顿时豁然开朗,当下西行。

起初,她总想着兰草坠崖,一定在荒芜的僻静之地,于是便往深山密林里钻。在深山里耗了半月有余,却未发现兰草踪迹。当下改走官道,一路沿途打听白衣赛雪青丝及踝的绝色女子。白衣女子好寻,可长发及踝的绝色女子就少见了。只是她寻人心切,只要旁人说出有一分跟兰草相似的,她便去寻访,每次都失望而归。还好她性子素来温和,除了失望,也并不着恼。一路走走停停,已耗了近三个月时间,到了苗疆,天气渐寒,已是初冬。

三月间,除了旅途困顿,倒也太平无事。

这日,夜宿一农家。她赶了一整日的路,体虚力泛,头刚一沾枕便入梦。半夜,耳边隐隐传来小女孩嘤嘤的哭声。起身仔细一听,却是从吊脚楼上传出的。

那女孩边哭边喊:“娘……娘……你醒醒呀。”

丁香下床,走出茅屋,推开虚掩的大门,摸索着上楼。只见那小女孩伏在床榻边,清冷的月光下,一位苗疆妇人面色如雪,微张着嘴一动不动。小女孩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见是丁香,用苗语对她哭诉:“叔叔,你快来看看我娘,她,她死了。”

原来改走官道不久,便在途中遇到登徒子觊觎她美貌,那市井之徒哪能奈何她?被她三拳两脚打跑。自那后,为了方便,便扮成男装赶路。在这户人家投宿时,因为家无男丁,所以女主人让女儿安排她到院中的小茅屋歇息。丁香上前把手伸到那苗家妇女的鼻头下,发现还有微弱的呼吸,心底松了一口气,用略生硬的苗语安慰那个小女孩:“乖,你娘没事。”

“可是,她吐了好多血,娘是不是要死了?”女孩指着丁香的脚尖道,她低头,才发现自己脚下的土地已一片暗红。

“没有请郎中来瞧瞧?”看她家屋内摆设,也不算太贫脊,不至于请不起郎中。

“我娘是中了自己的蛊毒,郎中是看不好的。只有娘自己才知道解毒的法子。”自己下的蛊毒?丁香望着那妇人的侧脸,心底无比惊怵,自入苗疆以来,听到过无数关于蛊毒的传说,但自己给自己下蛊,却还是头一遭听说。是什么原因让她自己给自己下蛊?

“自己中的蛊?你娘为什么要给自己下蛊?”

“因为我爹,娘是……”女孩说到这儿眼圈又一红,吸了吸鼻子,正准备说下去……

“麻夏……”丁香回头,只见那苗妇已睁开眼,双瞳里射出精光,完全不似一个病入膏肓的人。丁香知道,会巫术的人,眼都那般炯炯有神。

“娘,娘,你醒了?你吓死夏儿了。”麻夏一头埋进她怀里,双手紧紧环住她腰,生恐她再度昏死过去。

“夏儿乖……娘,娘这不好好的吗?咳咳……”她拍着女儿的背抚慰她,抬起眼睑,对着丁香微微颔首。脸上的笑容虚弱得仿佛随时都可以消逝,她腾出搂着女儿的左手,从枕下摸索出一块血玉,唤着女儿的名字:“夏儿,这,这是娘出嫁时,你姥姥给我唯一的嫁妆……娘……不孝,对不住你姥姥,她再不认我这个女儿了。娘要是去了,你就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了,凡事都得自食其力,娘……”

“娘,夏儿不要听,不要听……娘不会死的,不会,呜呜……娘,你解了蛊毒好不好?”麻夏把血玉推开,搂着娘亲放声大哭。

“夏儿,做人……做人不能言而无信,当初,我舍却一切皆为了他。与仇家结亲,让族人蒙羞,我自己中下的蛊,立下毒誓,他都忘了,可我没忘……这蛊,是娘必受的。”她一口气说完这些,已累得喘不过气来,只得靠在墙上,好久才缓过气来。

“娘……呜呜……”

“姑娘,我求你一件事。”她不再理会女儿,扭头乞求丁香。

“啊?姑娘?”丁香一愕,未料她已识穿自己是女儿身。

“呵呵……”她虚弱地笑了笑,接着道:“白日里我虽未见你,却听到你声音,便知你是女儿家。只是夏儿说你是男子,我心里明白,可怕有些人犯糊涂,他虽负了我,可我绝不落人口舌,就是死也得清清白白。”

闻言,丁香恍然大悟,知她是害怕蜚短流长,从母女简短的对话中,已隐隐猜到是她丈夫负了她。蛊是自己种下的,那必知道解法,对女儿不舍却又不肯解毒,难道,誓言比一己之命还重要?再说,他已负了她,为什么还要独自遵循?她从小在沁香谷长大,从未领略过****,哪能明白她的感受,心里甚是好奇。正欲开口,只见她眼色迷离,嘴角挂着一丝微笑,似已陷入昔日的美好里……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咽回肚里,呆呆地站在那里。

过了许久,那苗妇长长叹了口气,挪了挪身子,把头靠在窗棂上,清辉的月光打在脸上,两行清泪泛着灼灼白光顺着脸颊滑进颈窝。嘴角的笑意还未隐去,让人觉得悲苦异常。

“娘,不哭。”麻夏伸了小手,仔细为娘亲拭去腮边的泪痕。那苗妇本已止住泪水,眼见女儿懂事的样子,泪又汹涌而至。两人相拥而哭,丁香在一旁望着,不禁想起死去的鸢蓝和生死未卜的兰草,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那苗妇好容易收住泪,乞求丁香:“姑娘,我去了,夏儿就托付给你了,她年纪虽小,却聪明懂事,你就当她丫头般使唤。她有个依靠,我也就能安心的去了。我要强一生,从未求过人,盼姑娘能答应我。”

“你竟舍不下她,为何不自救?”丁香未料她会托孤,她寻访兰草无路,心里本来就有些着急,虽说麻夏伶俐懂事,带在身边到底有些不便;再者,若她寻到兰草,她们必回沁香谷,到时麻夏又怎么办?

“娘,我哪也不去,我就一直陪着娘。”麻夏紧紧地抱住娘亲的腰不肯松手。

“夏儿,你不乖了?不听娘话了?”那苗妇板起脸斥道。

“娘……”麻夏小嘴一撇望着娘亲,想哭,却又不敢哭。

苗妇见丁香面有难色,心里明白丁香定有难处。她长长叹了一口气:

“晚了,毒已攻五脏六肺,便是神仙也救不了我。姑娘,你,你答应我,他日你若有什么不便之处,那就帮夏儿寻一户好人家,把她买了也成。我就这么空落落地走,总是不安生。”语毕,面色潮红,又爬在床头咳出一滩血来。再抬头,只见面色蜡黄呼吸急促,她勉力挣开眼,拍拍女儿的头道:“夏儿,你乖,快去给姨姨磕头,请她收留你。”

“娘……”

“夏儿乖,听娘的话。”

她声音虽虚弱,却透着一股倔强的韧劲,让人无法抗拒。麻夏再拗不过她,下床‘扑通’跪在丁香的脚跟前,‘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边磕头边道:“求姨姨收留夏儿。”丁香再也推辞不过,只得扶起麻夏。

“他日,你若见到我那个负心人,告诉他,我总不怨他,死……也不怨他……”她微微笑道,声音越来越低,似在梦里呢喃。

麻夏握着她娘亲渐凉的手,反而没了眼泪,把她的手放进被窝里,再把被角掖好,抽了抽鼻子道:“娘,好好睡一觉,明天就会好起来的。”

丁香把手伸到那苗妇的鼻头下,发现已没了呼吸,心一酸,把麻夏紧紧搂在怀里:“夏儿,你娘她,走了。”

麻夏默然不语,似没听见丁香的话,丁香松开她,正欲转身,忽感身后一阵阴风袭来。

回头,只见两个黑衣人各执一条锁链透墙而来。两人面色惨白,在黑衣的映衬下更是白得怵目,夜风从窗口钻进来,翻起两人的衣袖,只见漆黑的袖口上赫然印着一个雪白的标志,竟是,竟是——骷髅头。原来,他们是冥界的索魂小鬼。她本能抬起右手,曲起食指,对着那两个小鬼施法,指环寂静无声,没有法力射出。自出谷以后,便没有用过法,上次途遇登徒子,几招粗浅的拳脚功夫便将他们打跑。这一路未遇凶险,哪知自己法力全失?一时大急,不住地念咒施法,可指环还是纹丝不动。

难道,接触了人间烟火,法力就会消失?

那两个小鬼见丁香在他们面前指指点点,似能看见自己,皆无比好奇,又有些后怕,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见丁香并未追上来,右首的小鬼把手中的锁链抡了两圈套在右手上,空出左手向丁香右腕抓去。丁香侧身避过他抓来的手,抽出腰中软剑向那索命小鬼刺去。

“灵五,快快收魂走,晚了小心左使责罚。”说到这,他压低声音又道:“让左使来收拾他。”

灵五隐进墙内避过丁香的软剑,听到同伴的劝诫,他复甩开锁魂链,从墙的另一角跑出来。丁香一剑刺在墙上,见灵五毫发无伤,知自己已法力全失,根本就奈何不了他,心里也怕他与自己为难,提剑心下惴惴不安站在墙角,望着两个索魂小鬼向床边走去。

“姨姨,你怎么一个人舞剑?”麻夏带着哭腔,瞪着一双泪汪汪的眼迷惑地望着丁香。

“呃……”丁香正欲作答,发现那死去的苗妇头轻轻动了一下,只见她的魂魄已从身体里坐起来,面色素白得几近透明,她飘下床,手摸着女儿的头,眉间满是不舍。灵五上前捉住她双手,就把手中的锁链扣了上去,另外一个小鬼套住她脖子。她亦不挣扎,任由他们拉扯,两眼死死地望着女儿。

走过丁香身边时,回过头深深朝她望了两眼。丁香知她要被索魂小鬼拉出这吊脚楼,便再也回不来了。屋子里响着麻夏不住抽噎的声音,月光下,稚嫩的肩膀不住地耸动,小嘴一瘪一瘪,想哭却又强忍着。丁香再忍不住唤道:“麻夏,你快把火折子点亮。”冥族人都畏光,她想从冥族人手中夺下她的魂魄,心想:哪怕让她从活一时半会对麻夏也是种安慰。

那两小鬼一听,相顾失色,拉了那苗妇的魂魄走得更急,那苗妇扭头对丁香道:“麻夏就托付给你了,我终是要去的,又何必为我多争一时半会儿,他……”

她还未说完,已让两个小鬼拖到墙根,丁香伸手想拉她,却抓了个空,呆呆地望着空旷的墙角,想着她那半句未说出口的话,那个他,必是指她负心的丈夫,难道情就是这般?前有鸢蓝飞娥扑火,后有这苗妇至死不渝,难道……她想得出神,手狠狠地撞在墙上,也浑然不觉得疼。

“姨姨,火折子。”麻夏把草把举到丁香跟前,见她面容呆滞,左手手背已被磨出几道口子,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叫道:“姨姨,你怎么了?”

“啊……”丁香回过神来,才觉得左手手背火辣辣地痛,她接过火折子,正欲查看伤口,只听到窗外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左使,里面那人能看见我们。”丁香躲在窗边,悄悄瞄了一眼,果然是灵五。他身边站着一个黑衣男子,月光下的脸有着冥族人该有的冷峻,听了属下的话,他皱了一下眉,道:“难道她不是凡人?”抬眼望向这边,捏了捏腰中的佩剑,随即向吊脚楼急驰而来。

丁香一惊,忙收好软剑,举了火折子走到床边,把紧随其后的麻夏揽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夏儿不哭,乖……”

麻夏本已忍住眼泪,让丁香一语触及伤心处,“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魈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他微微愕了一下,随即移到丁香身边,丁香挺直了背脊,不敢回头,佯装不觉拍着麻夏的后背。

魈把左手搭在丁香的右肩,如果她能看到他,那么就能感觉到他的力道,反之则没感觉。丁香将麻夏揽得更紧以掩饰心中的慌乱。麻夏忽地打了个冷颤,问:“姨姨,我好冷,哪里来的寒气?”丁香也感觉到魈身上的寒气一阵一阵袭来。

忍不住也打了个冷颤道:“姨姨也好冷,现下是初冬了,自然冷些,一会儿去添件衣裳。”

姨姨?她是个女子?魈猛然缩回手,鼻息飘过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香,那么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闻到过。他不住地吸着鼻子,却仍是记不起来。

“左使,王召你速速回去。”窗外响起一个沙哑的声音,声调毕恭毕敬。

“知道了。”他边答边向窗外隐去,走到窗边,忍不住又回望了一眼,丁香瘦削的背影逆着光,有些眼熟却又没什么印象,最后带着一脸迷惑离去。

丁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松开麻夏。窗外一团漆黑,四周静谧得只听见火折子烧得啪啪作响。麻夏接过丁香手里的火折子,轻声道:“天就要亮了。”

“天就要亮了……”丁香重复着麻夏的话,脑中闪过那个冥族人的疑惑。难道他已猜到自己是谁?想起冽自刎前对着对面山头说话,她一直不知冽在冥族的地位,但刚听到那些小喽罗称魈为左使,及灵五他们提起他时惶恐的样子,想来地位功夫自不比冽低。那么,自然也知道沁香谷,不定在冽进谷时便潜伏在隐秘之年时时监控着沁香谷内的一举一动。冥界的王会任自己的得力干将受一花妖掌控?那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野心?桃九她们……她越想越后怕,恨不得立刻赶回沁香谷。

“麻夏,你快快收拾一下,我们天亮就离开这里。我们先想办法把你娘安葬好。”

“把我娘葬在后院吧,她在世时常说,如果哪一天去了,就葬在后院。”麻夏年纪虽小,却极懂事,她见丁香一副慌张的样子,收住泪强忍住心中的悲痛。

“那好,就把你娘安葬在后院。”

“王,魈前来领命。”纱帘后不闻一丝动静,整个殿堂就回响着他自己粗重的呼吸。

良久,帘后传来冥王冷冽的声音:“起来吧。”

“谢王。”魈恭敬地站在那里,静候椤刹吩咐。

“唉……”透过纱帘,看着魈毕恭毕敬的样子,椤刹长长叹了一口气。自冽去后,冥界上下,再无可以撇开身份的尊卑,与自己谈笑风生之人。他不过是闷得慌了,想找个人说说话,只是冥界一人之下的左使尚且惶恐至此,更别说那些卑贱的小喽罗……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想起沁香谷来,恨恨地道:“都是那群该死的花妖。”

“回王,沁香谷内暂无动静。”自冽死后,他就派了部下驻扎在对面的山头上监视着谷内的一举一动。只是冥界的人畏光,白日里不敢出去走动,所以并不知丁香出谷的消息。

“没你事了,你且退下。”椤刹心里无比烦躁,挥了挥手命魈出去。

“是……”魈退出殿堂,长长舒了一口气,鼻息飘进一阵淡淡的花香。只见院内的幽冥花正开得如火似荼,不禁想起芸罗在时,火红的花瓣如芸罗的褶裙,妖艳耀眼,她总会掐几朵别在鬓发上,而今,花似昔日艳,人却……脑中忽闪过吊脚楼里的清香,及丁香留给自己的背影,她是沁香谷的人?因为芸罗的死,他对沁香谷的人皆恨之入骨,要不是冥王阻止,他早就独自杀进谷内,与她们同归于尽。于是,当下便往吊脚楼赶去。

等赶到时,天已大亮,吊脚楼上空空是如,哪还有丁香及麻夏的影子?他在四周查了一圈,除后院多了一座坟冢外,无一异样。冥族的人白天法力就消失过半,想起桃七曾在荒无人迹的大漠杀了芸罗,成功控制了冽,他的功力比冽原弱了三分,冽都会被控制,那他……哪知,在罕无人迹的大漠桃七是施计才控制住冽的,加之丁香法力已失,更不是他对手。心里对沁香谷的人存了几分忌惮,所以不敢冒然前去追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