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根本不敢想像,一个曾经与我唇齿相依的男人,他眼睁睁地,无能为力地在等待一场必将到来的死亡。所有的同情和眼泪,对于他来说,都毫无用处,于事无补。
元旦过后,天气渐渐暖和起来。除了早晚稍凉,白天基本都有很灿烂的阳光。
我疯狂地热爱这种季节。家里采光好,一打开门,到处都跳跃着阳光的影子,无端地就让人心情大好。
我的生活状态有点奇异。
这个形容词用得是否恰当,我自己也不能肯定。
蔡文良陡然之间,成了我生活中没法忽略的一部分。
那一夜。
请别多心。
那一夜,是个纯净的夜。
蔡文良除了靠一下我的肩头,然后就倒在我家沙发上沉沉睡去。
这是个长得真的很好看的男人。眼看他睡着,我蹲在他身边,放肆地打量着他。
如果。如果早在几年前,我尚年轻,我也会得盼望和这样一个男人恋爱。
但不是现在。
我们相逢得不是时候。我有一些复杂的过往,而他,他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
他如果轻浮一点,无耻一点,我们也许还可能有一个开始,谱写一段不用在乎结局的情缘。
但他没有。我也束手无策。
我已经不会应付这种男人。我不知道他想些什么。如果说要开始一段真诚的感情,未免会让我们彼此都笑掉大牙。
可他对我,委实是关切的。态度却又从容自在,像在做一件应该的事。
隔三岔五地,他会不请自来。像是拿准我必然呆在家里无处可去。电话也没一个,直接站在我家门前,摁响门铃,胸有成竹地等待我开门。
我问过他,“怎么知道我家的。”
他奇怪地看我一眼,“这么简单一件事。”他告诫我,“如果有心,没什么不能打听到的事。”
我追问他,“你有什么心?”
他避而不答,“你说呢?”
我明显斗不过他。他聪明得让我气馁。
我把夏欧约出来诉苦,夏欧轻抿口咖啡,轻描淡写地说,“你管他那么多。如果要谈场恋爱,他也算是个合适的对象,你也不会吃亏。如果是无聊找你消遣,你不也正好无聊着,有人陪着打发时间,又有什么不好?”
一言惊醒梦中人。
夏欧看我一眼,“怕就怕你不知不觉,爱上人家。”
你看。我说过了。她了解我。
她知道我这个人,不知不觉地就会把别人的好记在心里,为着这点好心存感激,恨不得奉献上自己的身心。
我把蔡文良偷偷打探了一番。我很为我这点好奇心感到可耻,但还是忍不住把这事给做了。
事实上我也没打听到什么。他只比我大一岁。对于男人来说,这真是一个太好的年纪。好像是本身就出身有钱人家,难得的是自己也还肯努力,如今在事业上也算小有所成。
这个好像。是因为给我报告情况的人也拿不太准。只说大家都这么说。我又在靳总面前旁敲侧击了一下,靳总的说法也相差无几。那么大约,应该就算是他的真实情况了。
这样的真实情况真让我心虚。
这样的一个男人,他能对我有些什么企图。好吧好吧。就算是有一点,大概也就那么一点了。除了在他还感到新鲜有趣的时候我能得到一点他的时候他的柔情,也许还有他的金钱,我还能得到什么。
又或者,我太贪心。我想要更多。
我仍然天真得想要一份真诚的感情。
我知道我天真。也很唾弃我自己的这种天真。但我又很原谅自己,天下女人应该都一样,再苍老,心里也会深藏对爱的渴望。
靳总再次提醒我,“宝儿,趁早找个合适的人。”
我明白。
他已经尽到了一个老板,还算是一个挺关心下属的老板的本分,他是在提醒我。这个蔡文良,根本不是我的那杯茶。
当然不会是。
我不是不知道,但这么坦白地被人泼下来冷水,还真让我有种冰凉贯穿全身的感觉。
我应该谢谢他。因为我不得不承认,因为蔡文良的优厚条件,以及他模糊不清的那点儿“好”,我确实衍生了几许放肆的妄想。
小的时候看过灰姑娘,小小年纪也深深迷醉。家里环境算不得好,我长年幻想能有一个芭比娃娃,不然,什么娃娃也行。但是母亲讨厌布娃娃。我亲眼目睹她用剪刀剪碎一个崭新的布娃娃。
那天是我十岁生日,那只布娃娃由邮政快递送来。我满心欢喜,以为老天有眼,让我心想事成。但母亲一把把布娃娃抢过去。什么话也不说,很平静地,有条不紊的,用剪刀慢慢地剪。专心的样子,像在画一幅画。
我忘了说,绘画是我母亲最钟爱的一项活动。她的房里搁着一个画架。许多时候,她就坐在画架面前发呆。
每天傍晚推开家门,她的房门半敞开着,我看到她迷茫的样子。暮色温柔地打在她发间,让她整个人都显得格外忧伤。
那时候年纪小,不明白。现在三十岁了,才恍然。她多么寂寞。
灰姑娘命好。不不不。长大了我才知道。不是她命好。而是作者手软。仁慈地给了她一场美好的爱情,送她一个截然不同的人生。
那是纸上谈兵的幸福。说好听点,是童话。说难听点,仍然不过一场意淫。
因为现实生活中实现的概率太低,所以N多言情小说以及电视剧,都在拼命地营造一个虚幻的梦境,用一个不可能实现的希望吸引住人们的眼球,赚足眼泪的同时也养肥了自己的口袋。
你看。我什么道理不明白,但还是忍不住要把自己往灰姑娘身上套。生活就是一片苦海,我没法不盼望王子来临。
心冷下来,就不想在蔡文良身上浪费时间。
诚如靳总所说,我的青春所剩无几。我要抓紧时间。要傍,也得傍个有点谱的。
可是我要去哪里认识男人呢。我每天就是上班下班,见同事见客户,要擦出火花的早就擦出来的,没擦出来的再使劲大概也就闹的和周副总的那下场一样,怎么也讨不到好。
除了相亲和网络,还真没有别的途径。
相亲,我也尝试过了。难不成要二度重来。非常之不情愿。可是网络。网络上的感情更是水中花。
夏欧是这么劝我的,“你就把自己当成只瞎猫吧,看看能不能撞上死老鼠。”
这么难听。
夏欧振振有词,“话丑理正。”
其实每天晚上挂着Q,总有些乱七八糟的人要加我。博客里也常有一些小纸条。有的人很正经,单纯地评一下我的文字好坏;有些人是做广告,刷人气的办法以及最热门的淘宝店铺推荐;有些人干脆给我留下电话号码,让我寂寞的时候打电话。
我跑去这些人的博客上瞅了一眼,然后又顺着这些人的好友连接继续瞅。
渐渐地,这成了我打发时间的另一个新手段。我乐此不疲。
当然,蔡文良一来,我就会立即关闭网页。我现在对这个男人已经有了一定的了解,他必然会耻笑我的幼稚。
有时候我们俩会喝一点酒,仗着酒意我问他,“干嘛老往我这里跑?”
他很累的模样,靠在沙发上,慵懒地说,“因为在你这里,我可以做我自己。我想怎么样都行。我觉得舒服。”
他的话让我有点感动。
但不到十分钟,他就原形毕露。
他放肆地摸摸我的脸,颇为怜悯地说,“你要是闷,不如从了我算了。”
我伸脚踢他,他哈哈大笑。
他拍拍身边,“来,过来。”
他看着我,表情似笑非笑,“你真以为我闲得慌。认真的。你要不要从了我?”
我回他一个字,“滚!”
觉得不过瘾,又说,“滚你妈的!”
蔡文良真的就滚了。
一连半个月,他都没有在我的小屋子里出现。
我为此心神不宁。做事丢三拉四。
见鬼了。
真见鬼了。
因为他的消失,日子变得从所未有地无聊起来。从前也一直无聊着,只是,这感觉如今变得更强烈了。这是他带给我的最大变化。我为此暗自恼恨他。
在这样的百无聊赖中,我决定要去看望吴向程。
去之前,我设想过无数种不同的见面场景,自认为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无论哪一种情况发生,我都可以应对自如。
他住在人民医院,据说这里是全省范围内医疗条件最好的一家医院,在这种地方,就意味着花钱。源源不断地。生命才有可能得到延续。
医院很大,我费了点劲,才找到吴向程的病房。正值周末,又是最为安静的午后,他的病房门微微敞开着,首先跃入我眼帘的,是一张床。白色的床架,白色的被子和床单,一齐罩着一个薄得像纸片一般的人。
没有其他人。只有他。
我怔怔地站在门边。一时间不由得百般感慨。
这种感觉是奇异的,惶恐不安的。我其实根本不敢想像,一个曾经与我唇齿相依的男人,他眼睁睁地,无能为力地在等待一场必将到来的死亡。所有的同情和眼泪,对于他来说,都毫无用处,于事无补。
我轻轻地走进病房。
他好像睡着了。那么安静地躺在床上,毫无声息。
他瘦了很多,失去了头发。然而仔细看还是能看得出,他曾经是一个算得上好看的男人。他闭着眼睛,神情安详。一点也不像一个为噩运到来所困的男人。
我觉得安慰。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手。他的手掌也跟着身体变瘦削了,几乎都是骨头。
就是这双手,曾经为我擦过泪,为我做过饭洗过内裤,抚摸过我身体的每一处,它带给我多少安慰和温暖,让我在这淡漠人生得以坚持。
如今,它全然失去了温度。
它和它的主人,都失去了生气。
我的泪忍不住汩汩流淌。
大概是抽泣声惊动了他,他疲倦地睁开眼来。
看到了我,他狠狠吃了一惊。他尝试着坐起来,我赶紧摁住他。他微微苦笑,放弃了努力。
他看着我,目光里露出一丝笑意。
我还是忍不住,还是哭。眼泪擦了又流出来。
他伸出手,轻轻地,轻轻地为我擦拭泪水。
他的手微微颤抖着。
连再见也顾不上说,我就仓惶地逃出了病房。病房长廊陆续有人走动,我在门口碰到了一个端着脸盆的女人,我们的目光在这短暂的偶遇里碰到了一起,女人的直觉告诉我,这是吴向程的妻子。
我们擦肩而过,她心平气和的样子让我久久难忘。如果换了我是她,我能如此平静吗?
我一口气疾奔下楼,一直到医院大门才停了下来。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又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平静了一下自己,才接起电话。
一个男人在电话里说,“你用的竟然还是这个号码。”
语气亲昵,像跟我交情深厚。我听不出来这男人是谁,但声音却确实有几熟悉。
我迟疑着问,“你……”
他显然有点不悦,“听不出我的声音了?”
我心情也不好。我凭什么就得听出来你是谁?于是没好气地问,“你到底哪位,不说挂了。”
这么一凶,他倒笑起来,然后说,“我是陈良。”
我不由得“啊”了一声。
不怪我一时没听出来他的声音,而是我们,我们已经有七年时间没有任何联系了。七年,一个人的一生能有几个七年,吴向程他都没等到第六个。
陈良有点欣喜,“没想到你的电话号码一直没变。”
我回了他一句,“没想到,你还记得我的电话号码。”
不换号码并非是因为眷恋过去,而是因为,用着习惯了,又或者,当年,很久远的当年,我也许也是等待过的,他可能会回头找我——不不不,不仅仅是他,还有别的,我所经历的男人们。一直到后来,我都忘了我曾经有过的等待,也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回头来找过我。
直到现在。
陈良笑,“有些事情不一定常想起,但永远不会忘记。”
真矫情。
本来应该是一句感动人的话,可是我眼下哪有这种心情。我只纳闷,他怎么会突然想起来找我?
他接着说,“我刚才在病房楼下看到你了。你是去看吴向程,对吗?”
我这才想起来,他和吴向程曾经一场同事。吴向程出了事,他来看望,总是个礼貌。
我咧了咧嘴,轻笑一声,“真巧。”
他说,“有空喝杯咖啡吗?”
我答道,“没空。”
陈良再次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家里,对着一地的水渍束手无策。
厨盆的水管突然爆裂,水哗啦啦地流了一下午,我一打开家门,看到的就是一片汪洋!顿时想死的心都有了。
等回过神来,赶紧关了水闸。想要打电话给物业,看看时间已经傍晚时分,物业早就下班了。
陈良在电话里说,“宝儿,真的把我拒之千里?”
我想了想,笑了,“哪有。我正需要你。”
半小时后,陈良出现在我家门口。他微笑地看着我,说,“宝儿,你变漂亮了。”
咄。谁要听这个。
我把抹布扔给他,“哪,你看着办吧。”
我把他独自扔在家里,自己到商业街逛了一圈,估摸着差不多了,这才回家。
家里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连我乱七八糟的沙发和床都被他重新整理了。
我的脸红了一下。兀自嘴硬,“你变能干了嘛。”
他说,“我很抱歉,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没好好照顾你。”
这个男人。
我终于抬起头来细细打量他。
七年不见,他变了。面孔还是那一张,但味道,味道完全不同了。他变得强壮了一点,举手投足完全不是那个小男孩的模样了。对于我的嘲笑,他泰然自若,不急不躁。换了从前,我多说他两句,他必赠还我十句,哪里肯吃一点亏。
突然间我的鼻子就酸酸地起来。
老天早就帮我们安排过一场缘份,是我们自己不珍惜,任它白白溜走。如今他是什么意思,再续前缘?哪里还有旧缘可续,即便是旧情,好像也残存无几。
他熟络地在厨房里忙碌,我一直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一直到他叫我,“宝儿,来,吃点面条。你冰箱里就有面条了。”
坐在他对面,两人共着一张餐桌,热腾腾的面条。煮得半生熟的鸡蛋。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我镇静了一下,问,“你发的哪门子神经?”
他反问我,“你一直没结婚?”
看样子,还是挺了解我的状况,也许是突击了解了一下吧。突然知道我竟然这么多年来一直一个人,心里一定颇感内疚。旧爱没得到幸福,没找到归宿,男人总以为自己为此得负上一定的责任,这是男人的愚蠢呢还是一种善良的表现?
我看着他的眼睛,回答他,“这与你无关。”怕他不相信,又强调,“真的。”
他的模样果然不相信。
所以说,这世上,自作多情的不仅仅只是女人。
这面条吃得挺不自在。如果他是别的男人,我也许会觉得舒服一点。但他不是别的男人。他曾经是我的。后来又变成了别人的。
吃完了面条,他开始收拾碗筷。
然后,又开始削水果。
我的冰箱什么时候开始储藏水果的?我觉得惊奇。我只不过离开了一小会,陈良他就把我家变成另外一个样子。
也许这是他的强项。对于我。他就有这本事。
把我从一个女孩变成一个女人。把我从一个妻子变成一个弃妇。现在呢,是想把我从一个离婚女人变成情人吗?
看样子很像。
我抓着摇控器乱摁,心里觉得挺搞笑。我年轻的时候他不爱我,我眼看着都老了,他要重新来爱我?
我想去算命。听说郊外的青秀山上有座庙,旁边常年晃荡着落魄的算命先生。我也许应该去算算,我今年是不是桃花运频?
陈良说,“你什么时候爱吃起苹果来了?”
我说,“不,不爱吃。”
他有点吃惊,“那你冰箱里尽是苹果?好些都开始烂了。还有啊,鸡蛋也不好搁在冰箱里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