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你我依然在红楼:白坤峰串讲《红楼梦》冬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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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再读仍溅泪:黛玉之死(毁帕焚稿)

(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断痴情薛宝钗出闺成大礼)

“毁帕焚稿”这几段,与黛玉临终叫着“宝玉,你好——”同样感人。只不过读者常常赏析后者而忽略了前者。

那方沾泪的诗帕,出现在第三十四回,那三首如火一般燃烧的爱情诗是专门写给宝玉的,但宝玉从来就不知道。黛玉是诗人,她平时一定写了许多诗,思乡的、思亲的、思爱的,快乐的、忧伤的、随性的……诗就是她的一生。

我还注意到在第九十四回,“黛玉独自一人坐在炕上,理从前做过的诗文词稿。”此时的黛玉是幸福的,她悄悄地整理,很想当作结婚礼物送给心上人。在中国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男女青年把日记交给对方,是最真诚的爱情表白。

黛玉把诗帕烧了,雪雁好歹还抢救了一小部分诗稿。我想象:宝玉后来会以怎样的心情面对这点儿残稿,伤痛着,还原着。

本次故事先从王夫人谈起。我发现,王夫人品质也越来越差了,她谁都坑,连亲妹妹薛姨娘也在坑骗之列:

薛姨妈便问道:“……宝哥儿……还好好儿的,不过略瘦些,怎么你们说得很利(厉)害?”凤姐便道:“……目今(眼下)老爷又要起身外任去,不知几年才来。老太太的意思:头一件叫老爷看着宝兄弟成了家,也放心;二则也给宝兄弟冲冲喜,借大妹妹的金锁压压邪气,只怕就好了。”

王夫人便按着凤姐的话和(向)薛姨妈说……并不提宝玉的心事(即只爱林妹妹)。又说:“姨太太既作了亲,娶过来,早好一天大家早放一天心。”正说着,只见贾母差鸳鸯过来候信。薛姨妈……只得满口应承……贾母也甚喜欢……便议定凤姐夫妇作媒人。大家散了。王夫人姊妹不免又叙了半夜的话儿。

薛姨妈很纳闷:宝玉情况不错,为什么贾府诸人说其病情极严重?成婚如此急切?

王凤姐那张嘴,能把稻草说成金条,现在提前备好了课、准备好了答案,骗薛姨妈更不成问题。更恶劣的是王夫人,她明知宝玉爱黛玉,却只说“早娶早放心”之类的好话,任凭宝玉宝钗婚后闹矛盾,任凭宝玉伤悲、黛玉死。此时,贾母又派鸳鸯来催问。这情况之下,哪里是商量啊,简直是逼婚。薛姨妈心眼子本来就不如姐姐王夫人的多,现在更是寡不敌众,“只好满口应承”。毁灭越来越近了,但王夫人与薛姨妈还亲亲热热地说了半夜的知心话。

薛姨妈回家,将这边的话细细的告诉了宝钗,还说:“我已经应承了。”宝钗始则低头不语,后来便自垂泪。薛姨妈用好言劝慰,解释了好些话。

……次日,贾琏过来见了薛姨妈,请了安,便说:“明日就是上好的日子……就是明日过礼罢(吧)。只求姨太太不要挑饬chì就是了。”说着,捧过通书(通知迎娶日期的帖子)来……

王夫人叫了凤姐命人将过礼的物件jian(东西。北方方言)都送与贾母过目,并问袭人告诉宝玉……宝玉又嘻嘻的笑道:“……咱们的人送,咱们的人收,何苦来呢?”

宝钗知道事情不好,她落下泪来。可是,她清醒得太晚了,现在说什么都迟了。命运,已不可逆转,只能逆来顺受。

贾母与王夫人派贾琏催婚速度极快。宝玉的婚事越快,黛玉的生命结束也就越快:

鸳鸯测度贾母近日比前疼黛玉的心差了些,所以不常去回(禀报病情)……黛玉……见贾府中/上下人等都不过来……自料万无生理,因扎挣着向紫鹃说道:“妹妹,你是我最知心的……这几年,我拿你就当作我的亲妹妹——”……紫鹃……哭得说不出话来……黛玉又一面喘,一面说道……“我的诗本子——”说着,又喘。

雪雁……送到黛玉跟前。黛玉点点头儿,又抬眼看那箱子……紫鹃道:“姑娘歪歪儿(北方把小睡或半躺均称为歪)罢(吧)。”黛玉又摇摇头儿。紫鹃……叫雪雁开箱……黛玉……使劲说道:“有字的。”紫鹃这才明白过来要那块题诗的旧帕……黛玉接到手里也不瞧,扎挣着伸出那只手来狠命的撕那绢子。却是只有打颤的分儿……紫鹃早已知他(她)是恨宝玉,却也不敢说破,只说:“姑娘,何苦自己又生气!”

鸳鸯是为贾母服务的,她发现贾母已经不爱黛玉了,所以也不大汇报黛玉病情,以免引起贾母反感。我们不要过于责备鸳鸯吧,即使她汇报了,又能怎样?除了惹贾母发火,还有其他更多的作用吗?

黛玉当然知道宝玉无罪,可是她也只能生宝玉的气,一如平时只能冲着宝玉乱发火。

黛玉微微的点头……喘了一会子,又道:“笼上火盆。”……黛玉这才将方才的绢子拿在手中,瞅着那火点点头儿,往上一撂liào。紫鹃吓了一跳,欲要抢时……那绢子已经烧着了。紫鹃劝道:“姑娘!这是怎么说呢!”黛玉……回手又把那诗稿拿起来,瞧了瞧,又撂下了……紫鹃……腾出手来拿时,黛玉又早拾起,撂在火上……雪雁也顾不得烧手,从火里抓起来,撂在地下乱踩,却已烧得所馀无几了。

烧了爱情诗帕,再烧诗稿,黛玉心有不舍,看了看,又放下,又拿起来,毅然抛入火中。当年的卡夫卡临终前也是嘱咐好友将其文稿全部毁掉,但好友知道其价值,反公之于众,为世界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他们为什么要毁掉所有文字?因为他们不想留片语让世人评头评足。黛玉更甚之,要走,就走得彻底,无遗无留,也无牵无挂。

到了次日早起……紫鹃看着不祥了,连忙……回(禀报)贾母。那(哪)知到了贾母上房,静悄悄的……遂问屋里的丫头,也说不知。紫鹃已知八九:“但(只是)这些人怎么竟这样狠毒冷淡!”……一面哭一面走,呜呜咽咽的自回去了。

……紫鹃想起李宫裁(李纨)是个孀居,今日宝玉结亲,他(她)自然回避……所以打发人去请他(她)。李纨正在那里给贾兰改诗,冒冒失失的见一个丫头进来回说:“大奶奶!只怕林姑娘不好了……”李纨听了,吓了一大跳,也不及问了,连忙站起身来便走,素云、碧月跟着。一头走着一头落泪,想着:“姐妹在一处一场,更兼他(她)那容貌才情,真是/寡二少双,惟有青女、素娥(均为神女)可以仿佛一二。竟这样小小的年纪,就作了北邙máng乡(汉朝洛阳的著名葬地)女。偏偏凤姐想出一条偷梁换柱之计……可怜可叹!”

李纨此人尚好,不做伤天害理之事,她悲叹着黛玉薄命,也暗诅着凤姐残忍。假如不是王熙凤“聪明绝顶”,生出此等诡计,也许宝黛爱情还有挽回的一线半缕的希望。

紫鹃亲眼看到了人心险恶:一边是将死的黛玉,一边是热闹的成亲。

李纨是寡妇,喜庆时不宜出现,此时,她正在默默地为儿子修改诗歌;这对母子也在冷落中品味着家族的炎凉、暗暗努力要出人头地。如果贾母或者王夫人真有人性味、真有良知的话,此时必定专门派人来安慰这孤儿寡母,这也是对早逝贾珠的最真诚的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