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兴隆没想到自己再回到教室时已经调座位了。他问了一下自己的座位在哪里,人家告诉他第一排那个没人的座位就是他的。他就去找徐云峰,问:“座位是抓的,谁给我抓了?”徐云峰看了他一眼说:“没人给你抓,你没来,最后一个就是你的。”李兴隆来到自己的座位上,看了看黑板,想今后怎么办呢?跟人换一下,跟谁换呢?仿佛没有人愿意坐这第一排,而自己跟他们又都不太熟,无法张开口的。然后他坐在这里,看了看黑板想:自己还能在这里做数学题吗?
上课时他就仍然做题了,做数学题。但这时他就在老师眼皮底下,老师边讲课,拿起他的本子来说:“我倒是第一次见一个中文系的人做数学题。”
这时刘卫东正在看《世说新语》,也惊奇地抬起头来看。李兴隆脸有些红。老师把本子给他说:“不要再做了。”
后来的每个老师都拿了他的本子也都这样说了。他就觉得自己再也没法再做了。这时他看到自己的同桌上课时在看着小说,老师却什么都没有说。他在后面坐的时候是没有同桌的,但这时他也不想跟别人说话。他把自己封闭起来,下课时仍然听那些音乐,上课无法忍受大脑空空的状态,他就也按照课本上介绍的文学作品,自己借来看。但他发觉自己怎么都看不进。这样他一节课一节课呆坐在教室里,大脑混乱却又一片空白。下课时,他把随身听打开,一下就沉进里面。上课时,又进入这样的状态。
他无比难受地想:自己就像一个犯人一样被囚禁在这里,而自己本身就是这铁栅栏。他又不断处在这样极端的状态中,只管下课的时候去听那些摇滚乐。
这样下来,他仿佛也习惯了,只是不跟同学说话,像他从前一样。一次在校园里走,他发现了一个演出;本来他是没有兴趣的,但他听到一阵古筝的声音,就去看了。到了那里,他看到有一个女孩穿着一身古雅的衣服,正在轻抚筝弦。他第一次亲眼看到一个人弹古筝,在沉浸之余也有一丝兴奋;然后又在兴奋中沉浸在古典雅静的音乐里了。古筝曲结束之后他就走了。路上他才想起来自己当时感觉有点面熟的抚筝的女孩,原来就是自己的同桌。他一下笑了,想坐这么长时间同桌了,自己竟然从没有跟她说过话;而没想到她竟然这么厉害,会弹古筝。他又想起那个场面和音乐,就想明天上课一定要和她说话。
第二天,他去了教室,看她没事的时候对她说:“我昨天,看你的演出了。”那个女生扭过头来。“弹古筝。”他说。然后她笑了,李兴隆很高兴,笑着说:“你挺厉害的。”
那个女孩说:“没什么,我看你每天也都在听音乐,你听的是什么呀?”
“摇滚。”
说完又把自己的磁带拿出来,问:“你喜欢吗?”那女生摇了摇头,看了看又把磁带还给了他。他笑了笑,把磁带收起来。本来不准备再多说什么,那女生问他怎么那么喜欢做数学题。他说:“是呀。”然后又想怎么说呢。“我也喜欢数学,但我看不懂你做的题。”
李兴隆想到了她趁自己不在,看自己做的题的情景,就说:“这是高数,你没学过,当然看不懂了。”
“你学过?”
“我,只是看过。”
那个女生笑着说:“那你也挺厉害的。”
这时他想说自己有阅读障碍,却又没有说出来,就只是笑了一下。
下课时,那女生出去,他看了看她的书,然后看到了她的名字:韩丹。再上课时,他就多想了一些东西。但下课的时候,他想了一下,还是沉浸在自己的音乐里。不仅仅是许多余给他的外国摇滚,他自己又买了一些,然后就无限制地沉浸在里面。而平常不上课不听歌的时候他除了做题就是弹吉它。有了许多余指点,他的吉它水平提高很快。
而有时晚上许多作不来,他有不会的地方,就瞎弹,有时候就强烈地扫弦,唱着自己喜欢的摇滚歌曲。而一次他正在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干他妈的什么呢?”
他愣了一下,想到是刚来的许强,就镇定了一下说:“弹吉它呢。”
“老子在这儿睡觉,让你在这儿弹吉它呢?”
李兴隆说:“你说话给我注意点。”
“要不看你是一个班的,就把吉它给你砸了。”
李兴隆一下上前去说:“你他妈敢砸我的吉它!”
“怎么,想打架呀?”
李兴隆说:“我不想和你打架,也不想打扰你,但你对我说话放尊重点。”
许强说:“我就不尊重你了,怎么着吧?”
李兴隆走上前说:“你给我下来。”许强下来,两个人就打了起来。但李兴隆没有许强高大强壮,不占优势。他们的同学回来,赶紧把他们拦开。许强仍骂骂咧咧地说:“你再弹我非把吉它给你砸了。” 李兴隆一点也不服输,马上说:“我就是要弹了,你怎么着吧!” 两个人又要打起来。大家把他们拦开,最后才又都躺下。
第二天来到教室,韩丹多看了他几眼,他竟然有点高兴。
下午他去找了许多余,说自己这两天有事,他就先不要来了。晚上回到寝室,他就开始弹吉它。而许强晚上也很早就回到了寝室。李兴隆在弹吉它,他在寝室里转了转,来到李兴隆对面看着他,发现李兴隆的手指一点都不乱,就想他也许水平真得高。许强在对面床上坐下来,看了一会说:“一会你弹完了,给我说一声。”
李兴隆看了他一眼。然后许强就到了自己的上铺躺了下来。李兴隆又练了一首新歌,弹得不错了,才把吉它放好,站起来对许强说:“我弹完了,下来吧。”许强从上面下来,两个人又搂到一起摔起来。
摔了很长时间,有同学进来把他们分开说:“怎么又打起来了?”两个人也有点累了,分别去洗了洗,然后就躺到床上睡了。这样连续打了几天,韩丹每次都看到他多少有了一点新伤,就很奇怪,但又不好问,就拿了一盘磁带给他,说她虽然不喜欢听摇滚乐,但还是喜欢一些新音乐的。又说这盘磁带里的音乐都是用民族乐器演奏,表达的却是一些现代的思想、情感和理念。他拿来过来一看,名字是《一意孤行》,作者是刘星,然后对她笑了笑,但听的却仍是摇滚。
回到寝室里,许强没回来,他还不想弹琴,然后想起了韩丹的磁带,就放进了自己的随身听。一听他大吃一惊,里面表达的果然是一些非常现代的情感和艺术理念,而又有古典音乐那样高的品质和水平。他没想到用古典乐器还能作出这样的音乐,就兴奋而沉浸地听着。而他注意到许强回来时,也没有把耳机摘下来。许强回来看他没有弹吉它,而躺在床上听什么,便也不好去说,然后这一晚两人就没有再打。李兴隆也把磁带听了好几遍。
第二天他去教室,对韩丹说那张《一意孤行》里的音乐好极了,他也喜欢极了。韩丹笑着说她以前也拿给同学听过,都说不喜欢,没想到今天遇到知音了。李兴隆也笑了,然后又想起来问她除了古筝还会什么乐器。韩丹说:“古琴。”
李兴隆脑袋里一下回响起刘卫东磁带里的那些古琴曲,激动地说:“你会弹古琴?”韩丹谦虚地笑了,说:“是呀。”李兴隆正高兴着,班长过来给了韩丹一封信,韩丹高兴地接过来。李兴隆看见是云南来的,就问:“你家是云南的?”韩丹点点头,然后李兴隆又很惊奇,然后又很高兴,不不知说什么,看着她高兴的样子,就问她:“家里还经常给你写信?”
韩丹却有点羞涩地说:“男朋友。”李兴隆的笑一下凝固了,但马上赶紧又舒展开来,却已没有先前那样自然。然后两个人还是又说了关于古琴,而他爱听的古琴曲,她竟然都会弹。
李兴隆最后还是很高兴的。
但晚上回去,他又开始弹琴。他发现自己手指已经能移动得很快。这时许强也回来了,转了转,坐在李兴隆对面看了起来。他又弹了很长时间,然后把吉它放下说:“我弹完了,来吧。”然后两个人打了起来。
第二天韩丹问他头上的轻伤是怎么回事,他说没什么。下课时班主任找了他和许强去谈话,问他们有什么事不能解决,非要打架。李兴隆没说什么,班主任又说:“要不然,许强,你去隔壁,就听不到琴声了,或者李兴隆去。”两个人都没说话。
“那怎么办?”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许强说:“其实,他吉它弹得挺好听的。”
任明笑了,说:“真的吗?那我回来也去听听。”
李兴隆没想到许强马上就要请他吃饭。许强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心里还是挺高兴的。事情能这样解决,是他一开始没有想到的。在这种喜悦中,他对许强说:“不用请了,都是同学,以前的事不算什么。”
许强说:“不光是这个,我还要跟你说点事呢。”
李兴隆笑着说:“那我可没钱回请你。”
“这话怎么说呢,不需要。”他很大度的样子,李兴隆就接受了。
两个人就去了李兴隆打工的饭店。李兴隆一进来,服务员小琴就说:“你现在怎么来了?”他笑着说:“吃饭,不行吗?”然后指了指许强,“我们同学请我吃饭。”两个人找个位子坐下来。许强说:“你跟这儿的人挺熟的。”
“我每天来这儿打零工。”
许强噢了一声,李兴隆说:“我给你点几个菜吧,这儿我熟。小琴——”
小琴走过来,李兴隆说:“服务惯别人了,也享受一下被服务的滋味。”小琴一笑,李兴隆就报了几个菜,又问许强喝什么,许强说:“喝白的吧。”李兴隆就要了一瓶白酒。李兴隆又问小琴:“那本书你看完了没有?”
“看完了。”
“那我一会走的时候你给我,明天我再给你带一本。”
小琴点了点头就到后面去了。李兴隆说:“来这打工的,没怎么上过学,却喜欢看书。我就经常给她捎图书馆的书。”
“难得难得。”
然后两个人倒了点酒,开始喝起来。李兴隆喝了酒然后笑着说:“你真得觉得我吉它弹得好?”
“真的,我就是为这个请你的。一则为前几天的事,二则是想跟你学弹吉它。”
“不会吧?”
“看起来挺矛盾的,但其实我真得想学,我听了咱们的课,觉得没有什么意思,我听说你不是也不经常听么,但我觉得你过得却比较充实。”
“我不听课,其实是我有些不适应这种思维方式,而弹吉它也就是一个爱好。”
“这个学校其实也挺平静的,也没有什么打架的人,以前我们高中都经常拉帮结派的。”
“你也拉了个帮派?”
“没有,跟别人混。其实我这次回家说是打篮球扭伤了脚,其实是打群架时弄的。”
“噢。”李兴隆点了点头。“没架可打,其实挺寂寞的。这不就碰见你了,其实打架也没有什么好的。把别人打坏了,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李兴隆一笑。两个人喝了第二瓶白酒才回去。两个人相互扶着回到寝室,李兴隆醉话连篇,喊着黄三勇去上网。黄三勇说:“就你这样子你怎么去上网?”
“我这是酒后乱性,我现在就想去上网,而且要上黄网。”黄三勇问他喝了多少,他说喝了一瓶。
“白的?”
“废话,一瓶啤的就这样呀?”说完就吐了。许强在旁边说:“真没喝过酒,走,扶我到卫生间吐吐。”
但第二天上课,他还是那样,坐在教室里感觉压抑极了,却又无法逃脱。他难过地想,也许自己能战胜别人,却还是不能战胜自己。
晚上黄三勇叫李兴隆去上网,李兴隆却摇了摇头。黄三勇说:“昨天嚷嚷非要去,今天怎么就萎了?快,好几个人呢。”李兴隆低头弹着吉它摇了摇头,做了好几个扫弦的动作,发出了几个悦耳又尖锐的音。“昨天不是说好了吗?”李兴隆摇摇头不答。黄三勇摇了摇头,就叫了许强刘卫东李大鼓几个人去上网了。
李兴隆从窗户里看他们走了,就到了许强的床上把许强的吉它拿下来。看了一下,再一弹,音色也漂亮得很,不愧是一千块的吉它。今天他和许强一起买吉它时,许强问了他的吉它,他说几十块钱买的二手琴,许强就说要给他买一把。许强挺自信的,说什么都要买。李兴隆说你买了我也不要,并且你也不要再让我教你。吉它买回来李兴隆弹了一下,就交给了许强,弹着自己的吉它说:“不一定非在吉它好坏,关键在于自己对于音乐的感受能力。”
现在许强走了,他就把吉它取下来弹,那种感觉就跟弹电吉它一样。李兴隆弹了许多首歌。熄灯之后,他就在黑暗中瞎弹,有时弹出的音能深深刺入黑暗。有人提出抗议时他就搬凳子到楼道上弹。他发现有些锐利的音能够刺入自己内心。而周围几个寝室也有人来提抗议了,他才回到寝室,一看已经一点多了。他把吉它放到许强那儿,然后找出《子宫内部》放进随身听里,听着他感觉难受极了,他想起今天在网上查到的涅槃主唱科本的遗书,他把它抄了下来:
致巴达:
这是一个饱经沧桑的傻子发出的声音,他其实更愿做个柔弱而孩子气的诉苦人。这张条子应该很容易理解。所有的警告都来自于这些年来的‘朋克摇滚101’,自从我第一次介入那包含着独立性、应当称为道德原则的东西之后,你们团结一致的拥戴已证明是非常真实的。我已经好多年都不能从听音乐,写音乐以及读和写东西中感到激奋了。对于这些事我感到了一种难以形诸文字的负罪感。比如说,但我们来到后台,灯火熄灭,人们狂躁的咆哮响起,这一切对我的影响就远不如对Freddy Mercury(“皇后”乐队主唱,1991年因艾滋病辞世。)影响那么大,他似乎喜欢而且把玩那些从人群中而来的爱与赞美——那正是我赞赏与嫉妒的一切。
事实上我无法欺骗你们,无法欺骗你们中的任何一人。那对你对我都不公平。我能想起的最大罪恶便是欺骗人们,装模作样,做出一副我100%地快乐的样子。
有时候我似乎应当在出场之前有台打卡机。我尽了我全部的力量去喜欢这一切,我的确也喜欢。但这还不够。我喜欢这一事实,即我和我们乐队感染并且给别人带来了快乐。我太敏感了。我必须清度麻醉才能重获我在孩提时代曾有过的热情。在我们最后的三次巡演中,我对所结识的所有的人和我们音乐的歌迷都有了更多的欣赏,但我还是无法克服我对每个人都抱有挫折感、负罪感和同情。在我们所有人中都有善意,我就是太爱人们了!爱的太多以至于让我感到真的太他妈忧郁,一个略为忧郁的、敏感的、不领情的、双鱼座的耶稣式的人物!
我有一个女神般的妻子,她为理想和打动人而拼命努力,我还有个女儿,她让我回忆起我的很多过去,她对那些她遇到的人致以全部的爱和快乐的吻,因为每个人都那么好,而且不会对她有任何伤害。这也让我惊恐万分,以至于我只会瞠目结舌。我没法容忍那种想法,就是弗兰西丝将变成象我这样自我毁灭、走向绝路的摇滚歌手。
我快乐的拥有一切,非常快乐。我充满感激。可自打我7岁以来,我总的来说就对人类充满了仇视,仅仅因为人们似乎太过容易地友好相处,而且还会同情,同情!仅仅因为我觉得自己对人们有太多的爱与同情。从我那燃烧而令人欲呕的胃之深处感激你们所有的人,感激你们在过去岁月里所有的来信和关心。我是个太过反常和抑郁的小子!我已经没有任何激情了,所以要记住“与其苟延残喘,不如从容燃烧!”
和平,爱,同情。
Kurt Cobain
他后来慢慢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