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旧时王谢,就是指魏晋时候的两大士族王家与谢家,尤其是西晋东渡后,王谢两家左右着东晋的政局,出了不少风流名士。
翻开《晋书》,王谢两家的族人不断闯入眼帘,他们的风流逸事,排满字里行间,难怪有人说“山阴道上桂花初,王谢风流荡晋书”,真是一点也不虚夸。
男的就不用说了,一页纸也列不完那些牛人的名字。单说女子,也毫不逊色于男儿。正所谓巾帼风流,蕴藉千古,比须眉男子更显别样风采。
谢家就出了一位。曹雪芹在《红楼梦》第五回黛玉和宝钗的判词中提到:“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曹雪芹用谢家的一位女子来比拟黛玉,心中自然对这位谢家女无比推崇,用她来喻指黛玉,也是恰如其分。
这位谢家女子就是一代才女,谢道韫。
谢道韫出生在谢家最鼎盛的时期。
她的父亲是安西将军谢奕,她的叔父就是大名鼎鼎的东晋宰相谢安,还有她的哥哥谢玄,也是名垂史册的人物,在前秦与东晋之间发生的淝水之战中,他以寡弱兵势战胜了强大的前秦军团,为东晋挣得了相对和平的处境。
晋室东渡之初,中原的冠缨之族纷纷举家南迁,在风景秀丽的南方建立侨郡,分别冠以中原各州的名号,以寄托有朝一日恢复故土的愿望。
谢家侨居在会稽郡,一个风景旖旎,山水如画的地方。这一大家族,分担着东晋许多重要的职位,每日里游山玩水,寄兴烟霞,要不就是一杯香茗,手挥尘麈,高谈阔论。尽管国家日益沦丧,疆土日渐萎缩,可他们依旧悠哉乐哉,不以为意。
谢安声名最隆,地位最重,也非常有个性。就在淝水大战的时候,侄儿谢玄在前线领兵抗敌,他却正在家中与人下棋,待到捷报传来,他硬是按捺住内心的喜悦,轻描淡写地说了句:“不过是小儿辈打了胜仗!”坚持把棋下完。这份从容淡定,是从平常修为得来,别人是模仿不了的。
就是这位谢安石,特别喜欢聪颖,极具才情的侄女谢道韫。
有一次,谢安问小谢女:“最近读什么书啊?”
小谢女眨着眼睛答道:“我正在读《毛诗》。”
谢安一听,有出息,又问:“你最喜欢《毛诗》中哪句诗?”
小谢女想也不想,吟咏作答:“吉甫作颂,穆如清风。仲山甫永怀,以慰其心。”
谢安对侄女的回答十分满意。吉甫是周朝的贤臣,辅佐周宣王实现了周朝的中兴。小谢女用这首诗作答,正好满足了叔父的虚荣心。现在晋室东渡,百废俱兴,正是谢安辅佐皇帝中兴晋朝的时候。小谢女以周朝的吉甫比拟叔父,十分地得体恰当。
谢安心里高兴,不住夸奖侄女颇有“雅人深致”。
能得到谢安的夸奖,对时人来说,是遥不可及的事情。那个时候品评人物,蔚为潮流,谁要是能得到谢安的肯定,就好像捞得了一辈子享之不尽的资本,几乎可以荣耀终身。
就连后世的诗仙李白,狂到“天子呼来不上船”的程度,却惟独对这位沉着淡定的谢安石表示服膺。他在《永王东巡歌》中写道:
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
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靖胡沙。
在李白眼中,谢安是一个能够“谈笑净胡沙”的英雄人物,心中充满了钦佩。他一生赞美谢安的诗歌,多达十几首。以李白的狂狷,竟能如此膜拜一个古人,也是十分难得,不得不让人叹服的事情。
小谢女能够得到叔父“雅人深致”的夸奖,不仅在当时,就是现在看来,也是一件十分荣幸的事。
又一年,冬季。小谢女七岁。
夜里北风呼啸,阴云密布。本来是当月十五日,月圆之时,然而重云遮住月华,到处都是漆黑的一片。冷风刺骨,家家都用炭盆烤火取暖,人们都躲在屋中,不敢到天寒地冻的室外去。
到了是夜二更时分,风变小了,鹅毛般的飞雪从天而降,密密匝匝,铺天盖地。都说燕山雪花大如席,这会稽的雪,也毫不逊色。
大雪下了一夜,次日天明,雪也小了。鹅毛不见了,变成了洋洋洒洒的碎纸屑。再看天地江山,全都罩上一层雪绒衣,白皑皑,厚墩墩,万里不到头的白色锦缎一般。好一个玻璃雪白世界。
谢安冒着小雪,欣赏雪景,心中十分高兴。一时来了兴致,便让仆人把一群子侄都叫来,一起赏雪赋诗。
时间不大,谢朗,谢玄,谢韶,谢川,还有小谢女都到了。谢安叫人生火取暖。一家人围拢在火盆周围,肆意闲聊。
渐入佳境了,谢安忽然说道:“你们看这雪,洋洋洒洒,飘飘摇摇,晶晶亮亮,像什么东西?”
话音刚落,谢朗站起来吟道:“撒盐空中差可拟!”他把飞雪比拟成白盐,颜色上倒是像了,可盐是重物,洒在空中,岂能有轻盈飘逸的姿态。谢安摇了摇头。
其他人一看谢安不满意,都故作沉吟,不敢将自己的诗句吟出。只有小谢女眨着水灵灵的眼睛,娓娓吟出:“未若柳絮因风起!”
柳絮被风吹起时的状态,正如这漫天飞舞的雪花一般,轻盈飘逸,无方向,无目的,无规制,用絮咏雪,可以说是形神兼备。
谢安听了,不禁击掌称赞,心目中对这个侄女又看重了许多。他不禁要琢磨,我这个灵慧的侄女,将来要找个什么样的婆家呢?他遍数朝中几大家族,觉得也就王家跟谢家称得上门当户对,其他家族分量太轻了,不足以匹配谢家。
所以,做叔父的开始为侄女的婚事做起了计划,而小谢女刚刚七岁,谈婚论嫁对她来说,似乎是一件很遥远的事情。
日月如梭,小谢女长大后,正如叔父所愿,嫁入了王家。她的公公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大书法家王羲之,与谢安号称一时瑜亮。
王羲之最有名的故事就是坦腹东床。太傅郗鉴在晋室东渡以后,派遣门人到丞相王导府中为女儿都璿提亲,对王氏子弟来说,这是一个“攀高枝”的难得机会,一个个神气端肃,扭捏作态,唯独王羲之毫不在乎,依旧袒腹而卧在东窗床上,不料郗鉴选中的就是这个“袒腹东床”的少年郎,从而为后人留下“东床快婿”的佳话。
王羲之的夫人为他生下了七子一女,一个个都成了东晋社会的名流。
谢道韫的丈夫是王羲之的次子,王凝之。此人也懂得玩文学,而且书法造诣颇高——毕竟家学渊源,从小熏陶渐然,想不高明也不能够,但他笃信道教,心如止水,每每以侍奉神仙为要务,早烧香,晚朝拜,致使美人遭到冷落,才女忍受孤寂。
王凝之为人比较呆板,在人人竟显风流的时代,似乎少却了许多光环。比之于兄弟,最数王凝之这人了然无趣。
他的三弟,王徽之,大雪纷飞之夜,因为喝了两杯醇酒,酒入愁肠,忽然忆起老朋友戴逵来。于是,不顾戴逵家相隔甚远,马上登舟前往。直到夜半才赶到了戴逵的家门口,但王徽之临家门而不入,反而调转船头回去了。旁人询问原因,他只留下掷地有声的八个大字“乘兴而行,兴尽而反”。
另一位兄弟,王献之,风流冠绝一时。王羲之非常喜欢这个儿子,王献之的书法造诣也与乃父齐名,号称“二王”。
相传,王献之幼时练习书法,王羲之常常趁其不注意的时候,从背后猛然下手,欲抽走儿子手中的笔,可每每不能得逞,因为王献之的功夫深,握笔如牢。
最难得的,是徽之与献之之间的兄弟情义。王献之呕血朝政,忧累成疾。王徽之非常担忧,情愿一死以换来弟弟可以延续寿命。他找到巫师,询问方法。巫师却说,你尚短命,如何能顾及兄弟。后来,王献之病故,王徽之痛不欲生,几次要抚琴以寄托哀思,但皆不能成声。一怒之下,将琴摔个粉碎,还说:“呜呼子敬(王献之的字),人琴俱亡!”此后不久,王徽之也因悼弟太甚,呕血而亡。这段情谊不亚于首阳山的伯夷、叔齐二兄弟的感情。
谢道韫的老公,王凝之,他的表现跟他的这些兄弟比起来,逊色多了。他没有多少风流蕴藉的故事值得后人感叹,他最多是斋戒沐浴,手拈着香,虔诚的拜倒在供奉着天师的桌案前,嘴里嘟嘟囔囔的念些咒语,不顾谢道韫正在青春年少,最需要的就是花前月下,与郎君呢喃密语,亲热无间。
总之一句话,王凝之是一个没有情趣的人。其实,贫苦的生活并不可怖,最怕人没有情趣。没有情趣,就没有活力,生活就是一潭死水。哪怕是腰缠万贯,哪怕是富可敌国,如没有情趣,也是废铜烂铁一块。
这正是谢道韫的苦闷处。她不缺钱花,不少衣食,最缺一位能跟她促膝相谈,情趣盎然的伴侣。她的丈夫不是她的知音,跟她没有共同语言,这样的生活异常沉闷,与枯木死灰何异?教她如何忍耐?
难怪谢道韫回家省亲的时候,脸上会流露出让人极易察觉的愁容。谢安问她,王家是与谢家并称的世家大族,王凝之也算得上一时俊杰,怎么你的脸上却不幸福呢?
谢道韫怅然说道,叔父是何等风流人物就不用说了,单说我的这些兄弟,哪一个不是倜傥潇洒,大大的才子,而王郎跟他们比起来就有云泥之隔了,唉……
其实,说老实话,以王徽之与王献之的表现,风流才华绝不输与谢家子弟,但王凝之的种种表现,实在是乏善可举,没法让谢道韫提起精神来,所有才有这番埋怨的话。
不过,生活还得继续。
谢道韫嫁到王家,全天下人都羡煞,惟有她甘苦自知。
暗淡无光的日子,一天接一天,大概只有死亡才是终极解脱。但其中也还是有一两笔可书可写的地方。要不然,人生也就毫无意味了。
她的小叔王献之,一代书圣,经常召集文苑中顶尖的人物来家里清谈。魏晋雅好清谈,已经到了狂热的程度。经常是名士会聚,高谈阔论,谈玄说老,精彩绝伦。
那时候男女有别,男的高谈阔论,不能有女的在场。如果女的想见识一番,只好弄个帷帐,立一扇屏风,女的躲在后面,听另一面众男士口吐莲花。
有一次,谢道韫闲来无事,听说小叔子又广聚名士清谈,兴致陡然而起,要跑去听一听。王献之听说嫂嫂要来,也知道嫂嫂才品,于是准备好了屏风,要在嫂嫂面前显露一下才气。可天不遂人愿,王献之诚然是才华冠绝一时,但有时候高手太多,群起而攻之,难免占据下风。
这时候一直在屏风后面倾听的谢道韫,就让丫鬟悄悄递给献之一张纸条,上书“欲为小郎解围”。
王献之英雄气短,只好让嫂嫂接锋,于是叫人在屏风前设置一方青色幕布,谢道韫在帘后接着他们的话题侃侃而谈,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在座客人无不面红耳赤,理屈词穷,再也说不出话来。
想来,底下的青年才俊肯定由心生倾慕的,多想揭开青色幕布,一睹其后的芳容啊,可发乎情,止乎礼,心里即使有想法,想到人家名花有主,也只好死了心思。
谢道韫在临近暮年的时候,犹有浓墨重彩的一笔。可惜,这一笔不是题写在她的非凡的才华上,而是展现在她的犀利之见识、非凡之勇气上。这是让人意想不到的。
偏安一隅的东晋王朝很快就看见了末日之光。东南海上,孙恩、卢循揭竿而起,以五斗道教为号召,反抗腐败无能的东晋朝廷。而诱因就是东晋朝廷短视地诱杀了五斗米道的教主孙泰。孙恩以此为由,开始了反抗的历程。
孙恩纵然造反有理,但也难免受到滥杀无辜的谴责。他指挥徒众,攻城略地,到处烧杀抢掠,把原来的正义之举,变成了一场惨不忍睹的杀人比赛。
孙恩未反之前,谢道韫就对时任会稽太守的丈夫王凝之说,朝廷诱杀孙泰,无知而短视,他的徒子徒孙甚多甚广,如何肯安定下来,不造反才怪呢,你作为会稽太守,应该提早加强防范,要不然将来就更麻烦了。
王凝之一阵哂笑,一介女流,知道什么,心里非常不以为然。谢道韫无奈之下,只好纠集府内奴仆家丁,日夜操练起来,以备将来一旦事如所料,也好有所准备。
果不其然,孙恩很快聚众造反,为数众多的教徒潮水一般逼近会稽。王凝之事到如今还不相信孙恩会造反,只在天师像前默默祈祷,置外面的暴风骤雨于不顾。不过后来的事实,他不相信也不行了。
孙恩势如破竹,没费多大功夫,就攻破了会稽城门。王凝之如梦方醒,仓皇出逃。结果死在乱军之中,结束了枯燥无味的一生。
城破之日,谢道韫指挥家将家丁,与孙恩作殊死搏斗。她身为柔弱女流,置身于枪林剑雨之中,毫无惧色,站高呼喊,指挥杀敌,真如大将临阵一般。但最终因为敌众我寡,气力耗尽,不得不成为孙恩的俘虏。
当时,她手中还抱着自己的小外孙刘涛。祖孙二人被推倒孙恩近前。孙恩早听说过谢道韫的才名,心中怀有崇敬,因此决定放过谢道韫,只杀死小刘涛。
谢道韫忙挺身制止,从容而不怒自威地说,事在王门,何关他族,不要滥杀无辜!
孙恩为这种义正词严的凛然正气所震服,又渴慕谢乃是一代才女,竟然放下屠刀,息止杀戮。
我们叹奇的不是孙恩偶然而起的菩萨心胸,而是谢道韫不畏刀锋,敢于挺身而出,从容面对残忍强敌的气魄与勇气。
这大概与从小的生活环境有关。她的叔父谢安也曾有如此的从容壮举,不就是小儿辈打了胜仗吗,有什么了不起的。谢道韫也是这种气质,不就是刀锋与血雨吗,与柴米油盐有何区别,只是不要滥杀,因此才敢从容应对。
大乱暂时平息之后,生活又恢复到往常的步调中。只是较之往常,又缺少了什么。以前还有枯木丈夫,死灰老公,虽然没甚共同语言,到底是个伴。尤其是到了风烛残年,这个伴的作用还是蛮重要的,因此谢道韫不免伤感,心中更加寂寥。
谢的丈夫王凝之被孙恩杀死,孙恩也被官兵逼得跳了海,也算一报还一报。很快,朝廷派来会稽的新太守刘柳走马上任。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专程前往王家,拜访孀居的谢道韫。
此事若出在别的年代,必然是风雨满城,谣言四起,不定传出什么乱七八糟,不堪入耳的绯色新闻来。但在不拘礼法的魏晋时代,倒是一件值得大赞而特赞的美事。
谢道韫久闻刘柳也是个蕴藉名士,这次来访,不知所为何来。因此粉黛不施,素衣素袍,坦然出来相见。
见面后,分宾主落座,彼此都坦荡无私,倒能倾心交谈。谢道韫先谈到自己的身世,再谈及经历,一生的波折,不免有白云苍狗之叹,哀而不伤;然后感谢刘柳的造访,殷勤致意,得体而周到。
刘柳谈了片刻就告辞,出门后叹道,如此巾帼人物,今古罕见,只要瞻察言气,已经是让人心形俱服了;谢道韫也坦言,自逢丧乱,夫死子亡,一直郁郁,直到遇到此人,光听其言语,也足让人心胸大开。
做一个大胆的假设,假如王凝之没死,面对心如死水的丈夫,谢道韫会不会出轨,会不会倾心于这位让她心胸大开的刘柳?
我想她即使真的出轨了,我们也要原谅他。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她拥有表面上令人羡煞的婚姻,可实际上却是一团苦闷。
婚姻中最痛苦的事,莫过于夫妻之间没有共同语言,莫过于夫妻之间不能知音相赏。这是让人不能忍受的。夫妻之间的生活,应该活泼而充满情趣,而非死水一潭,风吹浪打都掀不起浪头来,那还有什么意思?
我相信,谢道韫在丈夫死后,面对名士刘柳的攻势,心里也是萌动了的,不过最终还是按捺住了,没让星星之火,熊熊燃烧起来。刘柳也有这个意思,要不然他也不会初次到任就跑到王家来见她。
只不过他们之间因为不可知的原因(史书上没写到,我们也不便胡乱猜疑),致使我们期待的事情并没有在他们之间发生。但这也是好事,毕竟为我们留下了一段美好的猜测与幻想的空间。
此外,还有一种惋惜,正如那句诗词所表达的,恨不相逢未嫁时。如果,他们早在少年时就相遇,故事会是一番什么样子呢?
不敢假设,也没有假设。假设是为了美好,而美好常常是只有假设里才有的东西。故事就是这样子。但需要记住一句话,爱情需要情趣,婚姻需要情趣,生活需要情趣。
情趣是拯救垂死心灵的一剂灵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