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紧抱着大地,地上的雪光反衬出殿宇黑巍巍的轮廓。禁苑时不时地传来夜猫子的哀鸣,声音低沉刺耳,悲凉凄切。内廷响起嗷嗷的回声,令人汗毛凛凛。操劳一天下来,本该熟睡,可是对于李世民来说,罕有的思绪纷繁缠绕在心头,折腾得他又痛苦又伤神,身上如同长满了荆棘一样,胸口郁闷,好似有块铁板压在上面,连呼吸都有些不均匀了。朔风从树梢和屋脊上飕飕杀杀刮过去,阴森和晦暗粘住了每一个角落,也染乌了每一颗心。树影晃动着,雪片轻敲着窗棂,嚓嚓作响。嚎咙中,他仿佛听到了用埙吹出来的曲调,声音或悠长或短促,如怨如诉,把人带进了梦幻的境地。一位温雅的美女朝御榻走过来,轻步捷移,袅袅娜娜,活像从云雾中飘下来的一般。她的身段颀长匀称,体面得宛如月里嫦娥,头发梳理成双鬟望仙髻,插戴丹凤衔珠金步摇,穿着轻薄透明的鲜黄宽衫,下施横襕为裳。黑亮的大眼睛灵活溜转,不可捉摸地熠熠闪烁,笑容异样的柔媚含情,勾人心魂。
“皇上休得烦恼,让臣妾来侍候你入睡。”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在李世民的脸上摸了摸,顺势溜进龙凤锦被,躺到了李世民的怀里。他神情恍惚,身心两忘,想接纳她。她用双手箍着他的腰,乳房紧紧地贴了上去。他激动得心情如滚滚春潮,翻卷着浪花,准备搂住她,亲吻她。然而当潜意识驱使他和她交欢媾和时,他心头却有另一种意志阻止他向她靠拢,抵抗着不让自己松懈,不和她绞作一起,融成一体。
“来呀,皇上!”
她含情脉脉,闪着波光甜甜的媚眼。他们互相打量了一会儿,渐渐地那种悚惧感和压抑激情的意念消退了。他不再控制自己,而是放松自我,放纵恣肆,油然升起一种冲动的欲望要去接触她,穿透她,去开掘那片极乐的福地。他真希望自己有一百个人的精力,像一头发情的猎豹,钻进她的体内打滚,来尽情享受。而她呢,倏忽间跟他分离开来,眼里流转着绿莹莹的光波,又恍然在色迷迷地诱惑着他。他手足无措,心力交瘁,感到要探索她的美的奥秘是一种生与死的考验,本能却又怂恿他甘愿历尽艰辛,摒弃一切的一切,直至化为灰烬——在燃烧中和她一起化解——那将是一生中最大的乐趣,最完美的消耗。她神态娇媚而灿烂,更显其魅力无穷,恰似一朵被彩霞映照着的百合花。他们很轻柔地互相亲吻——每一个吻都那样合拍,那样甜蜜,那样销魂——两片嘴儿粘贴得如胶似漆,情丝万缕,柔情似水,情欲潮水般地袭过全身,变成一股强大的热流。他欲火中烧,丧失理智,顿觉气劲倍增,可以倒拔垂杨,可以开天辟地。她对他变得温存有加,情意绵绵,眼底隐含着笑意。他一直处于兴奋状态,为她身上蕴藏的无穷宝藏而欣喜若狂,急迫感和热血汇成了不可抗拒的力量,好比雄赳赳的生力军,心动神摇,伸进了她身体的深处,尽情地忘我地开采挖掘。
一阵强烈的快感冲击之后,李世民苏醒了。他浑身像抽掉了筋骨一样松软如一团棉花,而梦中那蚀骨销魂的云雨情景仍然残留在记忆中。怎么还会出现春梦情形?传说中狐妖之类的精灵,化变成美女吸人精髓,采足阳气便可修炼成仙。不,她不像狐妖,倒是很像武媚,那妩媚的艳笑格外迷人。李世民产生了一种恐慌感,肌肉抽搐,冷汗从头发根上渗出。
“来人啦!来人!”
他边喊边扯动床头的拉绳。值夜的太监和宫女闻声跨进寝殿,上前伺候李世民抹干身上的汗水,换了内衣。李世民喝下半碗参汤,养了一会儿神,带着复杂而沉重的心情瞥了瞥武媚,觉得她跟平时没有二样,衣着淡雅,表情落落大方,安详地伫立在榻旁等候他的吩咐。他想问她做梦没有,随即又打住了。他不愿意跟她多说话,以免留下口实,更怕留下笑柄。
御医会诊,反复使用镇定安神、平肝潜阳和镇痉熄风的方剂,效果都不明显。心悸、心烦、失眠和多梦等症状,一直困扰着李世民。李世民性情刚烈,十分好强,照样坚持上朝,处理政务。尉迟敬德在年初上疏请求辞去鄜州都督的职务,李世民把他调回了京城,改命他当开府仪同三司,每五天参加一次朝会。他见李世民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愈来愈消瘦,本来宽阔结实的脸庞变尖了,颧骨和眉棱骨都突了出来,忍不住邀了秦叔宝双双进宫,询问其缘由。作为生死之交,李世民便毫无顾忌地以实相告。尉迟敬德耸起两道粗硬的浓眉,高亢激昂地说:
“从今日起,臣与叔宝兄来宫中值宿,做皇上的保护神,驱赶妖邪鬼魅。”
“有二位爱卿保驾,镇魔降妖,朕高枕无忧矣。”直如狂风吹开迷雾,李世民的心境豁然开朗。
入夜,尉迟敬德手持铁铗,秦叔宝握着铜锏,同时守候在寝殿的门口。说来也怪,李世民就像喝了安魂汤似的一夜睡到天亮,没有醒来,没有做梦,鼾声呼呼响,睡得深沉香甜,踏实酣畅。他开始恢复平常心态,恢复健康,逐渐打起了精神。但是,尉迟敬德和秦叔宝都比李世民年长十多岁,长期留下他们宿卫,实在过意不去。李世民便命阎立本描绘出二人的画像,分别张贴在寝殿的两扇大门上,让他们回去歇息,也产生了同样的效果。后来传到民间,老百姓便在大门左右两扇门板上贴上神像,用来驱瘟避邪。庙里哼哈二将的塑像,也来源于同一典故。恰恰就在这时候,十二岁的兕子即晋阳公主病死了。第二年,废太子承乾在黔州相继去世,时年二十六岁。李世民的心头又抹上了一层阴云,觉得似乎印证了他的梦境,变得更加疑神疑鬼起来。
不过,最使他放心不下的还是稚弱的太子治,体质那么差,缺少阳刚之气,胆子比粟米还小,唯唯诺诺,毫无见识可言,更谈不上处理朝政的能力。李世民想从他的下一代身上去寻找安慰,太子妃王氏却一直没有生育。去年冬天跟太子生下长子忠的却是出身低微的宫婢刘氏,不免有些遗憾。唐代东宫体制规定,太子在太子妃以下,设良娣正三品二人,良媛正四品六人,承徽正五品十人,司闺从六品二人,昭训正七品十六人,奉仪正九品二十四人,等等,总共六十名。现在东宫的缺额很多,李世民打算遴选良家美女,充实东宫。李治派遣左庶子于志宁觐见李世民,婉言谢辞。李世民心中不快,口头上却勉强地说:
“朕的本意,是不想再让身分卑贱的人生下龙子龙孙。太子既然不肯补充缺额,当顺从他的意愿。”
太子的谨慎谦虚不但没有赢得父皇的欢心,相反使李世民产生了看法,觉得他各方面都不如李恪。他在御书房单独召见了长孙无忌,带着埋怨情绪,又用一种商量的语气说:
“你一再劝我立雉奴当太子,然而他过于荏弱,缺乏做天子的大器,只怕难以守住江山社稷。吴王恪英武果决,非常像我。我想改立他当太子,你以为如何?”
“恪的生母杨妃是炀帝的女儿,”长孙无忌激烈反对,“臣以为万万不可。”
“不管他是谁生的,只要是朕的儿子,都有资格继承大统嘛。杨妃是炀帝的女儿有什么关系,况且她出身门第高贵,没有人可以相比。”
“不管有多少条理由,太子不能更换。”
无忌和李世民都红了脸,互相直视着,谁也不肯退让,连睫毛也不眨动一下。空气酷如石头般僵硬,两个人的呼吸都艰难异样。李世民胸脯一起一伏,全身的血液浑若烧开了一般,带着一股不能忍受的热气,直涌到喉咙口。“莫非因为恪不是你的外甥?”话刚出口,他又感到言重了,态度缓和下来,身体微向前倾,显示出一种和蔼的姿态:“要是赞成立恪儿当太子,恪儿决不敢忘恩负义,肯定会把你当做亲舅父一样,而且会比雉奴加倍的感激你,敬重你。”
“臣并不在乎个人的利害得失,”长孙无忌又把李世民的话顶了回去,“而是从国家的稳定着想。太子治仁义厚道,日后能够造就成有文采的守成天子。储君维系国家的命脉,位置至关重要,怎么可以数度改换?请陛下深思熟虑。”
“以弱换强,有何不可?”
“陛下绝对不能把胡乱的话语说出去。太子治并无过错,无缘无故废立太子,后患无穷,势必影响陛下的声誉,甚至造成天下动荡,人心惶惶。”
无忌口若悬河,对答如流,据理力争,振振有词,娓娓动听。并且他是凌烟阁名列第一的开国功臣,德高望重,执掌朝纲,在群僚中极富权威,最有号召力。李世民说服不了他,莫奈何,只得放弃自己的主张,带着满腹心思退进了后宫。
“万岁驾到!”
听到传呼,大杨妃寝殿——熏风殿——前院的太监和宫女一齐跪到甬路两边接驾。大杨妃迎到院门一旁接着李世民,陪侍他在扫除了积雪的路面上往里走。画廊下忽然又发出一声喧呼:“万岁驾到!”李世民抬眼一瞧,原来是金丝鸟笼中的凤头八哥学舌,不觉停顿了一下,才迈步跨进门槛。熏风殿没有立政殿宽阔,设计却比较精巧,布置也颇雅致。墙上挂着名家字画,宫灯装饰成花朵模样,雕花隔扇,里面陈设着制作精细的家具、什物,花样翻新,又很适用。紫檀木茶几上的盆景,青山永驻,秀水长清。书架上摆着李世民喜爱的图书,案面上搁着文房四宝,金猊香炉吐出缕缕清烟,既体现了皇家的富丽堂皇,又流露出一派书香气息。李世民本来不打算久留,由于殿内的布置符合心意,感到舒畅,便脱下狐裘随手交给管事太监,在主位上坐了下来。听了一曲琵琶弹奏的《十面埋伏》,李世民心情一变,皱了皱眉头。大杨妃挥退乐伎和侍候的宫女、太监,亲手给李世民换了热茶,把他爱吃的西域葡萄干和河套白果奉到他跟前,歪着脖子问道:
“皇上进门时那么开心,何以忽然又烦躁起来?”
“刚才的弹奏,触动了朕的心思,像项羽那样的英雄,力拔山兮气盖世,落进了韩信的十面埋伏,也感到无能为力了,被逼得自刎乌江。联想到朕如今的处境,照样也被朝臣们围在垓下,处处受他们的钳制,名义上由朕做主,实际上都得听他们的,他们说行就行,说不行就不行。”
“臣妾不明白皇上的意思。”
“用不着多做解释,事实如此。朕要立你当皇后,他们不肯,要立小杨妃当皇后,又提出非议。如今想改立恪儿当太子,又有人出面百般阻挠。”
大杨妃双膝跪到李世民跟前,叩着头说:“皇上千万不要向着我们母子,你的做法,好比把我们放到炭火上烤。母以子贵,子以母安,我们已经心满意足啦,并无非分之想。”
“朕的设想,并非出于私情,而是从国家大计出发。雉奴那么软弱,今后怎么能独掌乾坤,他驾驭得了群臣吗?”
“长孙皇后重病期间,把雉奴交给我照管,我也非常喜欢他,又听话又诚实,真是个乖孩子。”
李世民的眉毛拧在一起,额头显出深深的皱纹:“朕担心的正是这个‘乖’字。堂堂大国之君,没有宽广的胸怀,坚强的体魄,如何威镇四方?”
“得人心者得天下。雉奴仁爱忠厚,深得人心,以文德治理国家,自然可以成为有道的君王。”
“你的看法也和他们差不多?”
“臣妾说的是内心话。”
“好一个通情达理的爱妃!”李世民赞叹道,“朕于国事焦劳中,每次来到你身旁,总能得到许多的慰藉。”
“蒙皇上天恩眷爱,臣妾愿意世世生生永远侍候陛下。”
李世民一时高兴起来,即命传膳,和大杨妃共进了晚膳,就在熏风殿留宿了。夜晚,他睡得很不安稳,思绪纷纭,身子辗转不能成眠。北风呼啸,卷着雪片冲击着窗棂,咝咝作响。风雪声搅得他烦躁极了,喉咙焦渴,额头发烧。大杨妃只得披衣下床,陪着他在壁炉跟前坐了下来,边烤火边饮茶。
“皇上,怎么翻来覆去睡不着呀?”
“我心里乱糟糟的,”李世民眉心间皱起两道折纹,“漂浮不定,愈想愈复杂。哎,魏征去世,没有以理服人的谏诤了,没有参照的准则了,一切都是听任无忌的摆布。”
在挑亮的灯光下,大杨妃望着李世民那张苍白泛黄的脸,迟疑了片刻,用一种温和而关切的口吻安慰道:“臣妾听说长孙无忌又精于又爽直,跟魏征没有多少差别。”
“魏征没有私心,不谋私利,以大局为重,从国家的兴衰着想,对事不对人,光明磊落。长孙无忌却自恃己能,固执己见,喜欢玩弄手段,逼迫朕就范,落进他所设置的圈套中。”
“太子是他的亲外甥,他们甥舅关系好,他的坚持,也是可以理解的。”
“嘻,朕愈来愈困顿,还有些恍恍惚惚,颇感力不从心。”
李世民心境不佳,仿佛压着沉重的石头,又感觉很空虚,远不如贞观前期那么充实,朝气蓬勃,壮志凌云。那时候,内宫有贤德的长孙皇后,外朝有魏征等直臣,忠心辅主,极言规谏,李世民也虚心听取。正如他本人所说:“朕少不学问,惟好弓马,至于起义,即有大功,偏蒙偏爱,理道政术,都不留心。即位以来,魏征等人导我以礼,弘我以道,勉强听从,大受其益,于是力行不息,百事顺心遂意。”贞观十年,长孙皇后逝世以后,李世民私生活失控,享乐意识抬头,游幸与狩猎也相应增多。不过,魏征尚在,该谏则谏,减缓了他的滑坡势头,国力仍处于上升阶段。贞观十八年,魏征的死,使他失去了一种规则和约束,心头茫茫然,虚无迷惘,处理朝政不如以前那么得心应手了,时而摇摆不定,时而刚愎自用,时而自暴自弃,该坚持的坚持不住,不该干的事却一意孤行。如今他神思迷乱,浑然在做梦一样,似乎沉迷于春梦中还没有苏醒。而朝内朝外都失去了有效的监督,精神状态每况愈下,还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荒唐的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