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连住了半个多月,秦琼执意要行,说是离家日久,怕老母担忧。况且冬至月初六是老母六十大寿,需回家准备寿筵诸事。雄信不好再勉强,只得放行。让人牵出秦琼的黄骠马,经过这些日子的精心饲养,那马又恢复了往日精神,膘满体壮,毛色油光闪亮。雄信已请巧手工匠,可着马体做了一副熔金马鞍,配在身上,那宝马更显得矫健抖擞。雄信又取来纹银五十两,五色潞绸十匹相赠。秦琼抵死不肯再受,对雄信的盛情千恩万谢,翻身上马,拱手相别而去。
行至半路,碰上了前来寻他的樊虎,二人说过往事,并马径回齐州。
再说与秦琼一块长大的那个程咬金,十几岁上与母亲回到乡下,半年糠菜半年粮,倒也度过了凶年荒岁,渐渐长大。
咬金每日里去山中砍柴,到城里卖柴,换些小钱维持母子生计。
十八岁那年,程咬金已长成了个腰圆膀乍的黑大汉,一身蛮力,可以单手举起个碌碡。小山似的柴禾垛背在肩上,一气走十几里山路,竟是气不粗,汗不流。只是见不得酒,逢酒便醉,打断街闹断巷,浑不讲理,人称‘混世魔王’。
这时,山里的朋友见他力气大,胆气正,又会些拳脚,便邀他去贩私盐。开始几趟还算顺利,赚的银子比卖柴一年所得还要多,咬金天天乐巅巅的合不拢嘴。
不料,第五趟去贩私盐时,却碰上了缉私捕快。咬金见他们穷追不舍,一时性急,抢起扁担打倒了一片。一名捕快被打中脑袋,当场死亡,咬金也为此铘铛入狱。
在大牢里蹲了半年,也是他福大命大,正赶上杨广弑父称帝,大赦天下,竟被放了出来。
这时家中已穷得粒米不存,他又不肯再去砍柴,说是猛虎不吃回头食。为了糊口,母亲让他去山上砍些毛竹,教他编些竹箕、柴扒,到集上卖些银两。
这日,他一口气砍了四大捆毛竹,背上背了两捆,两手中各提了一捆,沿着山路慢慢走下来。老远看去,竟像是一辆装满了毛竹的大车。
正走着,有一人骑马从对面走来,到眼前跳下马问道:“这位壮士,敢问高姓大名?”
程咬金停下脚步,怪眼看看来人,粗声大喉咙地说道:“俺叫程咬金,怎么了,你要买竹扒?”
那人笑道:“我是山前武南庄的,叫尤俊达。我不买竹扒,只是觉得牡士有这等神力,如何干这种不赚钱的营生?”
“不干这营干啥?贩私盐官府又不让。”
见他如此粗鲁,尤俊达不禁哈哈大笑:“壮士何不跟我去做生意?我那生意比贩私盐还赚钱哩?”
“有这么好的生意?只是俺有老母在家,出不得远门。”
“那有何妨,你就把高堂接到我家,平时自有下人侍候。咱俩做生意,赚了钱平分,保你母子吃香的喝辣的,一世受用。”
“那要是赚不着,赔了呢?”
“赔了不用你管,也保你母子衣食无忧。”
“这话当真?你可别耍俺老程。”
“绝无半句假话,你这就去把伯母接到武南庄,我在庄上候你。这点银子权当是令堂的搬迁费。”说着,从身上摸出一锭白:银交给咬金。
程咬金满心欢喜,接了银子,把身上的毛竹一扔,大步流星地向家中跑去。看着他的背影,尤俊达微微一笑,也径自回庄。
尤俊达是兖州东阿县武南庄富豪,人称尤员外,也是方圆百里的一位俊杰。在绿林中行走多年,所做的买卖,无非是打劫那些为富不仁之财,说到家,就是个深藏不露的响马头子。他因看中了程咬金那身扛鼎担山般的力气,认为是可造之材,因而邀他入伙。
当日傍晚,程咬金真得背着老母来到了武南庄。尤俊达大喜,立即安排程母住下,暖屋热炕,好饭好菜伺候。他却与程咬金到前面客室中饮酒叙谈。
待咬金狼吞虎咽地吃下半小盆红烧肉,连饮三大杯酒之后,尤俊达方开口说道:“兄弟,这几日将有一桩大买卖,不知你可敢做?”
“既是买卖,有何不敢?”
“不瞒兄弟,这桩买卖有时需要厮拼,兄弟可会武功?”
“俺老程会用斧,却没有传授,将劈柴的板斧装了柄,时常舞弄,那些狗日的衙役们,十个八个不在话下。”
尤俊达笑道:“巧了,我这里正有一柄六十多斤的宣化斧,就送与兄弟了。”
“好啊,”程咬金兴奋地叫道,“兄弟敬大哥一杯,俺老程也有了自己的兵器了。大哥,咱们做的到底是什么买卖?”
尤俊达压低声音说:“杨广这厮,自当皇帝以来,大兴工役,各州县都要出银三千,协济大工。我听说青州府太守借故横征暴敛,杖死无辜百姓,敛取民膏。近日要押解银子进京,兖州是必经之路。我意欲与兄弟夺取这不义之财,兄弟以为如何?”
程咬金本是私盐贩子,与做响马强盗也相差不远,当下闻畜大喜,笑道:“只怕他银子不从此路走,若真来了,不劳大哥动手,小弟大斧一抡,这项银子就是咱家的了。”
数日之后,尤俊达派去青州的坐探回来禀报:“十月望后起身,二十四日准到长叶林地方。”
二十三日夜间,尤俊达与程咬金带上数十名喽啰,潜藏于长叶林中。
次日巳时头刻,果然有一队官军押着银车从林边驿道走来。刚至近前,程咬金炸雷般一声怒吼,拍马冲了出去,尤俊达与众喽啰也呐喊着一拥而上。
押银官卢方、薛亮见有强人劫银,急忙前来护卫银车。不料咬金已冲到车前,也不说话,照着卢方兜头便是一斧。卢方举枪来架,却不想竟如泰山压顶一般,只听“咔嚓”一声,枪柄折断,卢方脑浆进裂,惨叫一声死于马下。
薛亮见大势不妙,拨马便逃,众官兵也轰的一声,四散逃去。程咬金正杀得手痒,冲着薛亮飞马追去。薛亮一边跑,一边回头骂道:“贼响马,你等着,我回禀了刺史前来缉拿你,非将你抽筋剥皮不可”。
程咬金大怒:“狗娘养的,爷爷等着你。今日就通个姓名给你。爷爷叫程咬金,还有个朋友叫尤俊达。”说罢,见薛亮已跑远,只好收缰,与尤俊达收拾银车,让喽啰们拉回庄上。
那薛亮惊惶失措逃回青州,向刺史禀报,因为慌乱中未曾听清,只说有两个叫陈金、牛达的强贼,在长叶林劫去了皇银。青州刺史大惊,急忙行文奏知朝廷。朝廷即刻降敕,严令济、青、兖、齐诸州郡,合力兜捕陈金、牛达二犯。
秦叔宝从潞州归来不久,便接到刘刺史要他与樊虎缉拿案犯的严令。从州衙出来,樊虎说道:“青州的银子在兖州丢失,该咱们齐州屁事,刘刺史何苦如此紧逼?”秦叔宝道:“他要巴结朝廷,青云直上,还不得让咱这些做鹰犬的为他出力卖命?这些昏官,个个都是糊涂虫,自古强人打劫,哪有自报姓名的道理?这个陈金、牛达必是假的。咱们且不管道,装疯卖傻同他泡蘑菇就是了。”于是,二人天天在齐州境内骑马游逛,并不认真打探。
再说尤俊达与程咬金取了那三千皇银,喜不自胜。从此再不出门,日日在庄上饮酒习武,使枪弄棒。
这日二人正在前厅对饮,喝得半醉,却见一个喽啰急匆匆来报:“员外,西面十余里发现一队客商,车马扰攘,甚是富足,咱们劫是不劫?”
尤俊达说道:“算了,上次的风声未过,还是小心为妙”。不料程咬金却跳了起来,高声嚷道:“这样的富贵为何不抢,俺老程正憋闷的慌哩”。说罢,提起大斧,飞身上马,一溜烟向村西飞奔而去。尤俊达未及拦阻,恐其有失,也只好随后追来。
出村西行七八里,果然有一队客商迎面而来。程咬金横马拦住去路,大声喝道:“过路的,把金银珠宝留下,爷爷饶你等不死”。
对面一条红脸汉子拍马冲了过来,冷笑道:“笑话,今日是江洋大盗碰上了小毛贼,我倒要看看谁是谁的爷爷”。原来,此人正是潞州单雄信,因与秦琼分手时,听他说其母冬至月初六日六十大寿,便欲去齐州拜寿。李密、王伯当听说了,又邀集北路的几位朋友史大乃、张公谨、白显道等一路同来。
那程咬金哪里知道这些,只道是天上掉下了财贝,不管三七二十一,冲上去举斧便劈。单雄信挺槊相迎,只觉得两臂发麻,心想,这小子力气不小,须要当心。便抖擞精神,放开手段而战。谁知还不到三五个招式,那程咬金已经破绽百出,手忙脚乱。单雄信禁不住哈哈大笑:“这毛贼,原来不会武功,是个假把式。”
恰在此时,尤俊达赶到,见咬金危急,急忙挺枪来救,两个打一个,霎时杀得难分难解。
那面王伯当骤马赶来,本欲参战,一看尤俊达,赶紧喊道:“诸位快住手,都是自家朋友。”
双方立马停住,王伯当对单雄信说道:“这位是兖卅豪杰尤俊达,小弟的朋友。”又对尤俊达遘“这便是我们时常说起的潞州英雄单雄信。”接着,又将李密、史大奈、张公谨等向尤俊达一一引见。尤俊达对众人说道:“这位是在下新结识的兄弟程咬金,字知节。”众人纷纷施礼相见。
尤俊达将众英雄引入武南庄里,设盛宴款待。席间,尤俊达对李密道:“今日得会蒲山郡公,在下三生有幸。但不知公等缘何来到兖州地面?”
李密便将众人欲去齐州为秦叔宝老母贺寿一事说了。尤俊达道:“既如此,小弟更应打点寿礼,随诸兄同往。”又转身对程咬金道:“就烦请贤弟在庄上守候,等我归来。”
不料程咬金却急了,怒冲冲说道:“若说为秦伯母贺寿,俺程咬金第一个该去。我同秦琼从小光着屁股长大,胜似亲兄弟一般”。
众人都笑了:“这真是缘份,既是这样,大家一块同行。
第二天,一行七八人,再加上各自的随从,带上寿礼贺帐、金银绢帛,径往齐州进发。
初六日上午、来到齐州东街秦琼府上。
秦琼见一下子来了这么多江湖英雄,知心换命的朋友,自是万分欢喜。樊虎带着几个衙门里来帮忙的差役大排筵席,秦琼却忙去里面请出老母,与众英雄见面。待宁夫人坐称,李密带领众人,跪倒在地,叩头贺寿。宁夫人急命秦琼代为答礼。
寿筵开始之后,李密等人又敬老夫人三杯寿酒,祝老人家寿比山岳,福如海天。秦琼代母亲喝过,便送老夫人去内间歇息。
至此,筵席才开始热闹起来,秦琼举着酒杯,对各家英雄一一敬酒。到了左首第三席,是尤俊达和程咬金。秦琼说道:“尤员外和这位兄弟,在下有礼了,请满饮此杯”,说着,将酒一饮而尽,又往前走去。
尤俊达见秦琼并不认得咬金,便低声说道:“兄弟,你说与秦琼光着屁股长大,这髫年之交,怎么竟似不相认一般”。
咬金一下子恼了,一张黑脸胀得像猪肝一般,突然站起来,暴雷似地喝道:“太平郎,你今日不过当了个鸟捕头,为何就如此倨傲?”
一言即出,举座皆惊。秦琼更是不知所措,惶惶地看着这个黑汉子,陪着小心道:“这位兄弟,不知秦琼何处得罪,足下又如何知道我的乳名?”
“我是程一郎,怎么不知你的小名?”
“啊呀,是一郎兄弟!”秦琼冲过来,一把抱住程咬金,“都怪为兄眼拙。十几年不见,兄弟竟长成了一个铁罗汉”。
众人都一齐大笑,原来这童稚之交阔别十余年,已对面不相识了。
接下来,大家又开始畅饮,或拉家常,或叙友情,或猜拳行令,筵席上热闹非常。
这时,不知谁提起了皇银被劫之事,问秦琼、樊虎,齐州可曾接到朝廷的缉捕公文。
秦琼从怀里摸出一张批捕文书,向众人晃了晃,说道:“怎会接不到,我等正为此事犯愁呢。说是个叫陈金、牛达的,恰如大海捞针,到哪里去找?咱且不管这些鸟事,喝酒喝酒。”
单雄信却笑道:“这陈金、牛达也不知是哪路英雄?在江湖中这么多年,却从未听说过他们。”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尤俊达一听这个话题,心中不免着急,忙在桌下偷偷地捏了程咬金一把。
程咬金却大叫起来:“尤大哥,不要捏我,捏我少不得也要说出来。秦大哥,劫那三千两银子的就是俺程咬金和尤俊达,是那解银官错记成了陈金、牛达。喝完这顿寿酒,俺便去州衙自首,也好给秦大哥挣个前程”。
这几句话,不仅把尤俊达吓出了一身冷汗,满屋的人也都惊得目瞪口呆。
秦琼立起身来,厉声喝道:“程咬金,又说浑话。这种灭门的话也是能乱说得?”
“是真的,银子就在尤大哥庄上。今日大哥您人赃俱获,自能升官领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