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管朝廷,治理天下,朕的体验是,虚己求谏,则功业兴隆。然而忠言逆耳,并不那么顺心遂意。一旦言路闭塞,任情恣性,必然走上穷途末路,导致国破家亡。”
“儿臣牢记在心,一定慎之又慎。”
“任贤纳谏,是成败得失的关键,也是朕的最后遗言。”
李世民喉咙管呼噜呼噜地响,极不舒服地扭歪了脸,示意大小杨妃抽出垫高的枕头,把他放平躺下,令褚遂良草拟遗诏。默认遗诏后,李世民有气无力地阖上了眼睛,像是睡着了一样永远地睡过去了——誉满九州内外的明君、天可汗,走完了人生的历程,走进了历史。享年五十二岁。他的崛起,充满了传奇色彩,留下了许多美丽动人的故事和传说,受到史家及民间的推崇、颂扬。盖世英主,几个世代难得出现一次。夏商周三朝,将近二千年,九十位君主,有明显作为而被后世称道的,不过六七人而已。李世民扫除隋末的灾乱,行状犹如商汤王、周武王;政治清明,君臣同心同德,百姓安居乐业,几乎可以媲美周成王、周康王;雄才大略,开拓疆土,比汉武帝有过之而无不及;广开才路,知人善任,从谏如流,尤其值得大书特书,简直可算他的一项“专利”——在历朝历代的帝王中,再没有第二人。虽然难免这样那样的不足和过失,但自西汉以来,功德兼备的皇帝,非他莫属。
“呜呜,皇上驾崩啦!”
听到御医和内侍撕心裂肺般的哭喊声,太子治惊骇得如五雷击顶,抱住舅父长孙无忌的脖子失声哀号,几乎昏厥。长孙无忌拭去眼泪,敦请太子立即接管朝廷,安抚内外。太子悲伤得如万箭钻心,不能自持,止不住痛哭。长孙无忌眉峰一耸,正色道:
“皇上将宗庙社稷交付给殿下,殿下怎么能跟常人一样,只会哭泣?”
褚遂良等替李治擦掉泪痕,扶着他坐下来。他们商议了一通,决计封锁李世民薨逝的消息,秘不发丧。李世民的遗体用兰汤洗抹干净,又照样仰放在御榻上。由李治和长孙无忌、褚遂良等大臣守灵。次日,长孙无忌等人请求太子先行返回首都长安。飞骑、精锐禁卫和保驾将军,俨然临阵一般全身披挂,护送车驾从太和谷翠微宫启程。途中,叉增加了持戟佩剑的六府将士四千名,排列成方阵,护卫太子。太子进入京师,大行皇帝的遗体依旧使用他的御驾,卤簿仪仗都跟平时一样,紧随其后进城,停放在两仪殿。接着以李世民的名义颁发诏书,擢升太子左庶子于志宁做侍中,少詹事张行成兼侍中,右庶子、检校刑部尚书、兼吏部侍郎高季辅代理中书令。
二十九日,以太极宫正衙太极殿做殡馆。殿内悬挂黄龙锦帐,外披白绫围幔,梓宫停放在当中。灵前设置铺着黄缎绣龙褥子的花梨木宝榻。宝榻前面设花梨木供案,上置银香鼎、烛台和花瓶。供案前排开三个花梨木香几,中间的几上放置着银烛檠羊角灯,两旁分设莲花瓶案和谥册宝印案,以及早、晚膳案和供果案。殿门外陈设仪仗器物,左侧置金缎绣龙的引幡。安置毕,入殓,发丧——正式发布李世民驾崩的噩耗。宣读遗诏:太子李治即皇帝位。军国大事,不可停顿。朝廷日常事务,委托有关官署衙门处理。取消远征辽东及规划中的土木工程项目。
王公大臣身穿孝服,步入太极门,进殿瞻仰大行皇帝的遗容,随同嗣皇帝李治行大殓礼。诸王在外地担任都督、刺史的,允许前来奔丧。但濮王李泰例外。
四外各国和少数民族在朝做官的,以及前来朝廷进贡的国家和部落的首领或使节,好几百人,闻听天可汗山陵崩,心如刀绞的疼痛,难过得肝胆欲裂,哭得天愁地惨。他们依照各民族的风俗,有的剪去头发,有的用刀划破脸,有的划开胸口,有的割裂耳朵,有的叩头撞壁,碰得鼻青脸肿、嘴巴鼻孔流血,弄得地面血迹斑斑。
六月一日,李治正式登极称帝。大赦天下。敕命长孙无忌当太尉,检校中书令,并掌管尚书、门下二省事。无忌固辞尚书省事,李治准许,仍命他以太尉身份兼任同中书门下三品。下诏擢升叠州都督李世勣作特进、检校洛州刺史、兼洛阳宫留守。从前,李世民因是双名,天下除了不准用相连的“世民”二字以外,不避讳个别使用“世”字或者“民”字。现在,开始更改忌犯先帝名讳的官名。李世勣首当其冲,改名为李勣,去掉了其中的“世”字。不久,又擢升李勣当开府仪同三司、同中书门下三品。后来又改命他作左仆射。
举国为李世民服丧期间,正当夏末秋初,烈日猛照,长安城浑若烧红了的砖窑一般,暑气蒸腾,热浪滚滚。然而人们仿佛觉得天际低垂着沉重的铅灰色浓云,昏昏朦朦,迷离恍惚。贞观之治已经过去,往后将是一个什么样子,是由大治走向大乱,还是承前启后,开创更加流光溢彩的美好前景?
八月十八日,举行太宗文皇帝李世民大葬典礼。前一天,在顺天门外设“大升舆”(又称“杠”——运灵的工具),陈列全部仪仗,包括铭旌、真亭、神帛舆和注册宝舆等。嗣皇帝李治率领后妃、皇子皇孙和贵戚大臣,身穿孝服,在太极殿举行祭礼。在“发引”(下葬)的前夕,举行“辞奠”礼,表示行将告别之意。当天,举行“启奠”和“祖奠”,意思是经此祭奠就要启行了。在梓宫上施加彩帏后,便举行“遗奠”礼送行。梓宫由“龙輴”(小杠)抬到嘉德门,再改换“大升舆”。出殡时,军民臣等排列沿途送葬,万人空巷,规模空前,备极哀荣。路上还设有祭坛,由王公、功臣、大臣、僧道和乡绅致祭。梓宫抬到昭陵,置放在享殿中,举行“安神”礼。等到下葬时刻,再举行“迁奠”礼,开始把梓宫往“玄宫”(墓室)里抬。抵达“皇堂门”(玄宫门)外,再一次举行“赠”礼,将“谥册”、“宝印”、“冥器”及随葬衣饰珍玩,都搁置到里面,关闭皇堂门。最后在玄宫前举行“享”礼,安葬仪式结束。
昭陵在礼泉县城东北四十五里的九嵕山上。贞观十年落葬长孙皇后时开始营建,至李世民葬下为止,历时十三年。它选取凿山建陵的法子,修筑在主峰。昭陵南面与终南山诸峰、太自山诸峰隔着关中平原遥相对峙,渭水环绕于陵山之前,泾水萦系于陵山之后,地势开阔而又险峻挺拔。陵园以垣墙围绕,周匝一百二十里,封域面积三十万亩。四隅建角楼,东南西北开四门。园内广植苍松翠柏和长杨巨槐,林木参天,称做“柏城”。玄宫在半山腰南麓因山凿石而成,前后置石门五座。依山势傍靠石崖架梁修栈道,悬绝百仞。盘山二百余步,始可抵达玄宫正门。陵内设东西厢房,并列置石函,内装珍贵殉葬品。供冥主灵魂游乐的神游殿,建在玄宫顶门内。山下正南面是朱雀门,进入门阙,通过长长的甬道,便到了庄严肃穆的南大殿——献殿。它建在陵前,供上陵谒拜或举行祭献典礼之用。在山下离开陵墓的南方偏西约十里处,建筑下宫,作为冥主灵魂饮食起居的生活寝宫。
李世民驾崩时,左骁卫大将军阿史那社尔和右骁卫大将军契苾何力乞请自杀殉葬。李治派人宣谕:先帝遗旨不许。但是,李治为了弘扬李世民的武功和千秋伟业,命雕造蛮夷君主的石头塑像十四尊,表现其归附或被擒伏的情状,并刻上名字,列置在陵山北面玄武门内的祭坛左右。其中有突厥颉利可汗和阿史那社尔等四尊,吐蕃赞普弄赞,高昌王麴文智,焉耆王龙突骑支,薛延陀真珠毗伽可汗,吐谷浑河源郡王慕容诺曷钵,于阗王尉迟信,新罗王金真德,林邑王范头黎,以及婆罗门阿罗那顺等。他们一个个深眼曷鼻,弓刀杂佩,栩栩如生,很有个性,又体现了睦邻关系及民族团结的气象。祭坛的东西庑房,陈列着李世民征战时所骑乘的六匹骏马的浮雕石像:白蹄乌——平薛仁杲时所乘,特勒骠——平宋金刚时所乘,飒露紫——平东都洛阳时所乘,青骓——平窦建德时所乘,什伐赤——平王世充、窦建德时所乘,拳毛蜗——平刘黑闼时所乘。
李世民在初建寝陵时,曾经诏示“功臣密戚”以及“德业佐时者”陪葬昭陵,坟墓依文武分成左右。以后又允许臣僚申请陪葬,子孙从父祖而葬。庞大的陵园内,墓冢达到二百多座,其中已知墓主是谁的有一百六十七座,包括魏征、房玄龄、李靖等功臣和十五位少数民族将领。
昭陵居高临下,列侍两厢的陪葬墓像众星拱月似的,拱卫着一代明君、天可汗陵寝的至高无上的尊严。银红的曙光与斑斓的晨霭交融在一起,点染山山水水。一抹金晖正自温馨地抚摸着崇山的尖峰。苍鹰在山腰盘旋,鸟雀的啼鸣愈来愈高扬起来。细软如纱的烟流缥缥袅袅,悠悠然舒徐漫卷。明霞赛如火花般喷涌,一片铬黄,一片青紫,斑驳陆离,变化多姿,颜色自浓而淡,与天壁镶大理石纹缕般的云海相互映衬,夹带着几许玄秘,几许怅惘,几许峥嵘,仿佛幻成了一帧意象奥远而空灵的雕版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