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在一个被经济的飞轮拖动着高速运转的社会漩涡里,有许多东西都在一夜之间消失了,或者耸立起来了。我曾经义愤填膺地对我的下一代控诉——我童年生活过的那些屋子和建筑群被毫无顾忌地拆除殆尽了:“要知道那是属于我的记忆的载体呀!”那些年轻人不无惊奇地看着我,他们感觉到了我的无聊与out。愤懑之下,我警告他们说:“别得意,过不了多久,你们的遗存的命运也是一样,甚至比我们的更短促。”现在看来,我的衷言还是得到了证实。显然“我”和“我丈夫”是与我同一个年代的人,在我看来,也很难肯定,余余为他们俩的生活中的这一个无端结局的无奈呈示是不是来得最早。但是,我还是为在文学作品中看到了一个在社会嬗变中被击败,痛苦而又高傲或者坚强地后退着的男人而庆幸,我似乎找到了一个同道,一个同样在流光溢彩中渐渐消退的背影——
我的丈夫背对着我,坐在床沿边。淡黄色的灯光笼着他的身子,那么瘦弱的,似乎轻轻一碰,就要倒地。
我很难断定这样一个故事是否还能在我们这一代如我这样的败类中引起多少共鸣,但是,我要把余余的敏感点击一下,看看是不是可能引起别的更多人的敏感。
在我的印象中,余余以往的目光大都集中在一些生活的小事上,只是在手法上很讲究,做工很精细。但现在可以确认,她已经在关注一个时代了。她手上有了自己独有的度量衡、镜片,或者筛子,就这样,她不慌不忙地对一群总是急不可待的人,说出了一个关于美的,关于一些濒危动物所面临的谁都可能预见到尾声似的凄婉故事。
对时代的关注,就是对自己生存着的时代的一种情不自禁的触摸,这是一个有文学意识的作家最起码的技能,也是必由之路。这与现实主义的关系密切,但也并不仅仅是现实主义写作者才拥有的唯一情怀。同时,对一个时代的把脉是一件非常庞杂而又非常精细的手艺活。最主要的当然是,对现时代的话语把握,必然要有另一时代参照,也就是人类的源远流长的历史长河之光的映衬;还要有去芜存菁、去伪存真,由表象直接抵达精神内核的本事。“我丈夫”的突然消失成了一个谜团,读者,以及作者都在为他找一个下落,但是很难。不过我们可以把突然消失当作结果,再上溯到前面,把他俩的爱情经历作为关联密切的原因,线索似乎清晰了,也就是说,消失本来就是结果,消失之后是另一个篇章的开始,那也是另一个时代的事情了,无可争议,小说结尾在恰好的地方。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核心价值,有一个时代的主流文化或精神走向。虽然我们并不可能为了固守传统文明而固守传统文明,但我们目前正在抛却或丢弃传统文化确是实在的。传统文化的本质是强调人际关系的“和”,士大夫们更深化和奢侈一些,是强调“美”。商品经济被推到社会的前端,被作为社会秩序和人们生活的最高追求,我们就不得不强调竞争,并给尔虞我诈披上皇帝的新装,虽然有些人有些时候表面上还会装作无可奈何的样子。
兔子一样可爱、温顺,对于外界的侵害毫无还手之力,甚至从未想过要还手的“我丈夫”,实际上就是一个社会和美的象征。他的人生受到太多太深的传统文化的熏染,他的生存意识和人际哲学都停滞在商品经济大潮开始汹涌之前,而且还找不到办法为自己突围,这就必然地要“他不见了”。
这是一个追求赶上和超越的年代,追求发展和变化的年代,而且是追求发展变化的速度的年代,而且其速度是越快越好的年代。现在我们拆除的并不仅仅是一些老旧建筑,二三十年前建的,甚至十几年前建的还没有成年的楼房就已经需要推倒了。它们在欢呼声中轰然地壮烈地就义,是理直气壮的事情。因为问题不在于这些建筑的历史或文化的传统的价值,而在于它们折算成钱币之后的价格。在一个地皮飞涨而地皮上的建筑明显难以涨起的地方,将地面上的所有铲除殆尽,再建新的必定能赚取新的利润的地面物,这就是科学的硬道理,多么简单。这样,就正如那天在报纸上看到的一个标题:“80后,开始怀旧”。
80后怀旧是不是早了点?
也许,谁说得清……
这里的关键似乎是速度。从物理学的原理来讲,物体移动的速度越快,视觉的成像就越模糊。相对于一个人的人生而言,我们的思想、观念乃至生活方式要以怎样的速度不断地被演进、更新,或者颠覆,才是我们真正需要的美满幸福的人生呢?
也许这个问题太难。
问谁去?
问余余。
余余呆了许久,才在屏幕上打出一排字:“写到后来,自己没一点感觉了。失去了判别能力。后面好像……自己也说不清。”
虽然我总是企图将回答纳入一个我们曾经生活过的历史背景之中,我以为只有在这样的一个框架限定里才有可能将答案大体归为一致,因为我们都是从过去而来,都是从前人的教导和先例之中获取生活经历,获取对人生的相对稳固的理想和情怀。
当然对一个小说家来说,根本就无需辨识,但是我们还是可以从余余的文字所透出的浓重的悲凉中清晰地读到她的坚定的回答。文字的克制,叙述气息的平缓,但在这些图案毫不紊乱的地下却有一股同步涌动的激流——追述往事,那些恋情,那些两口之家的温情,它们就是我们普通人的日常的美好情景,作者越是将它们表现得至情至爱,就与结局形成越大的反差,让读者看到美的东西被毁坏,因而思索或难受。
每到傍晚时分,我坐到床沿边,听着墙上的挂钟一分一秒地走着,觉得房门随时都会被推开,一个熟悉的背影提了鞋子,弯身进来……
“我丈夫”消失了,他会消失到哪里?有一些或光明或绝望,或欣慰或悲哀的出处,留给我们想象。但我们还是看看那些兔子的命运吧:
他突然说,“我把兔子弄死了。”
我回头,他还是那样地坐着,似乎刚才说话的并不是他本人。
掩卷之后,我一直在想着那些兔子。我希望它们并没有失去生命,而是“我丈夫”的藏有机谋的一次行动,他只是把它们转移了而已,这不过是他自己也同样决定转移的同一个行动的前后步骤——这是不是我一厢情愿的设定呢?而另一个可能就是……按照传统习俗我不能说出这个词,这是一种忌讳。但是没有法子,兔子们的隐喻一直在牵引着我,我不得不一次次地想到,一次次地为之心颤。祈求上帝,让这个好男人平安吧!即使不能归来,也让他平安,在家之外的任何一个地方,平安吧。
当然也有可能,他在余余的另一个小说里衣锦还乡,把大捆大捆的钞票洒脱地扔在“我”的面前,这也是我们由担忧、同情出发和为之设置的善意而美好的大团圆之一。那帮人再提着蛇和酒来他家,他却已经不想搭理了。自然,那些兔子,也早已离开他的身边,不再是他的生命的一种倾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