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红楼梦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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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谙百态众生嗔痴贪恋 (5)

一曲《袅晴丝》,一段戏如人生的过往,无论是《相约》,还是《相骂》,龄官都对得起贾蔷,更对得起自己!当一身是病、伤痕累累的龄官离开了贾家时,她的心底应是喜悦兼之感慨万千的,离开了最爱的人,却换来了自由,这代价很沉重,却也颇现实。龄官的脸上虽然流着一串一串喜悦与悲痛兼有的泪水,但她的心,一定是欣慰的,终于出了牢笼,而牢笼中的那个人,我们再见吧!

龄官是否与贾蔷再续前缘,书中未做交代。但当日元妃曾言:“不可难为了这女孩子”。是否这句话就是一句预言,不仅八十回后龄官会再次与贾蔷相遇,而且又被贾家难为?无论如何,龄官的痴,龄官的真实,龄官的追求,龄官的病,都已注定了她将百般磨难,坎坷不平,而她的个性,也注定了她的悲伤将有如暗涌的河涌,表面波澜不惊,泥沙却铺陈水底。

起初不经意的相遇,却泛起连绵的悸动,当生命旋舞于青春的唱念作打,幸福却在转瞬间匆促即逝。到最后,爱情零零落落如破碎的影像、没有结局的戏曲、午夜里缭缭缠绕于指尖的寂寞。拈手成花的优雅、婀娜转身的忧郁、满腔咿呀的想念、蔷薇花架下的相别,这一切,都在告诉龄官,谁是谁永远的爱人?谁是谁暂时的被爱?

贾蔷有多少深情可比得上龄官的爱?贾蔷有多少痴心可比得上龄官坚贞的柔媚?龄官的一场幽梦,在花开花落间匆促地结束;龄官不愿示人的伤楚,从画蔷一刻就已开始,一直到生命的结束!

芳官--与君为近待,何处避芳尘

明代时,戏剧家汤显祖写了一本戏,叫《邯郸记》,写到吕洞宾下凡去度一人上天,代替何仙姑天门扫花之役。于是,他到了邯郸,在一家客店里遇到了卢生,将一磁枕给他枕睡,卢生枕后,做了一场黄粱美梦,之后,吕洞宾便将他带到了仙界执帚。《邯郸记》中有一曲调叫《赏花时》,是何仙姑所唱,她嘱咐吕洞宾速去速回,不要耽误回天庭的时期。

“翠凤毛翎扎帚叉,闲踏天门扫落花,您看那风起玉尘沙,猛可的那一层云下,抵多少门外即天涯,您再休要剑斩黄龙一线差,再休向东老贫穷卖酒家,您与俺眼向云霞,洞宾啊,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回话,若迟啊,错教人留恨碧桃花。”这便是《赏花时》的词,芳官曾在宝玉过寿、群芳开夜宴时所唱。

芳官是贾蔷从姑苏买来的十二个戏子之一,扮演正旦。正旦即青衣,因所扮角色常穿青色褶子而得名,在旦行里最主要的位置,以繁重的唱功为主,多饰演大家闺秀与有身份的女子。芳官容貌美丽,技艺双佳,不然,她根本无法担纲正旦重任,可以说,芳官是十二个戏子当中最出色也最美丽的一个。林妹妹曾于梨香院的墙外听到有人唱“却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而心有触动,这首曲子即是芳官所唱。

元妃省亲后,芳官因为唱正旦,贾母便将她安排到怡红院侍候宝玉。

芳官的品貌颇像宝玉,豪爽的性情又如湘云,伶俐和乖巧好似晴雯,这样的芳官,带着她独有的孩子般的纯真和顽皮,在大观园内成为了众人的开心果。宝玉将他扮成匈奴小子,为她起了男性名叫“耶律雄奴”,结果被大家喊成了“野驴子”,宝玉又为她起名“温都里纳”后被大家喊成“玻璃”。因为与宝玉心气相通,因此,二人感情非同一般,宝玉在芳官身上看到了自己一直以来坚持的个性,因此,宝玉将她当做男孩子,自己的兄弟,又或者另外一个自己,毫不吝惜地表达对芳官的喜爱。

芳官泼辣、禀性自由、洒脱不羁,她的干娘克扣她的月钱,用剩水给她洗头,她便和干娘顶撞起来。她的倔烈,在大观园也是出了名的,贾环向芳官讨要蔷薇硝为彩云擦脸,而当彩云打开时,才发现是茉莉粉,因此,赵姨娘找到芳官,恶狠狠地骂她连下三等的奴才也不如,芳官立即还嘴“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气得赵姨娘甩手就给了芳官两巴掌,芳官立即哭闹起来,又联络了藕官、蕊官、葵官、豆官,将大观园闹得鸡飞狗跳。

芳官亦是个聪慧女子,然而宝玉的心,可以怜尽天下女子,纵然林妹妹,都被他惹得时常懊恼,芳官又岂能将宝玉的心拴住?

芳官的个性,加之宝玉对她的娇宠,使她忘记了自己是个小戏子,或许,她根本就不当自己是个戏子,可是,就连一向心高气傲的探春都说道:“那些小丫头子们原是玩意儿,他不好了,如同猫儿狗儿抓咬了一下子。”此话是何等寒心!芳官虽是一个戏子,但她并不是一味耍清高的人,她不过不想去讨好谁,不去想那么多是非,她不过是一颗单纯的孩子心,不想被人欺辱。

最初遣散戏子时,芳官选择了留下,或许她有家不能回,或许她的家早已不存在。后来,芳官被人诬陷,又被王夫人骂为狐狸精,并且毫不留情地将她撵了出去,让她的干娘在外头给她找个女婿。芳官不甘心被干娘卖,便跟水月庵的智通出家去了。

芳官不是大观园中最美丽的一朵,却是十二个戏子中最出色的一个。当她离开大观园时,没有痛苦,有的只是以出家来证明自己的清白,有的只是将所有的戏文与戏中的梦一撇而去。宝玉在芳官眼里,始终是令她心灰意冷的一个人,想当初,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时,宝钗抽到了牡丹花,与“任是无情也动人”的签,宝玉只管拿着那签,口内颠来倒去的念“任是无情也动人”这句话,眼却看着芳官不语。在宝玉眼里,唯有绝色的纯真的不知男女之情的芳官才配“任是无情也动人”、才配是一朵富丽堂皇的牡丹花。

芳官就是有这样的魅力,唱戏时,她是正旦,做丫鬟时,她最受宝玉的宠爱。而她所唱的那一曲《赏花时》,不管她走到哪里,都会一直响在大观园的每一处景地,也响在宝玉或姑娘与丫头们的心里。

芳官才是真正的牡丹花,有牡丹的浓艳,有牡丹的烈香,无论是嫣然一笑,还是苒苒绽放,都是一样的天香湛露、芳华绝代。相传,天授二年的腊月初一,女皇武则天在长安饮酒作诗,有月有风独少了花儿,于是,她挥然而就一纸诏书:“明朝游上苑,火速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命令百花连夜齐放,而唯独牡丹不愿违背时令,坚决闭蕊不开。武则天盛怒之下,将牡丹花连根拔出,贬出长安,发配洛阳,并施以火刑。牡丹遭此劫难,体如焦炭,却依然在洛阳的严寒中凛然挺立,待到来年春风时,才开出艳丽的花朵,并以绝色驰名天下,被称为花魁。

你说,芳官是不是一朵牡丹花呢!

茫茫大士与渺渺真人

--万事皆有命,人间度苍生

世间万物,人海苍茫,不只人,就连一草一木,都无相同面貌,但草木无情,人岂能无情?所以人有甄贾宝玉,人有孔孟尧舜,人有秦皇武帝,人有赵钱孙李。因其所秉之气、生时之运,以及在世间所动之情,有性之分、灵之分、智之分、愚之分,而在世成为逸士高人、清贫之族、书香门第、富贵权势等等,当然,也包括僧人和道人!

僧:出家人也!

道:悟禅机者!

说到僧道,又不能不提“儒”。儒,指读书人。

僧、道、儒,历来被世人称为三种不同的处世方式!《红楼梦》中前前后后提到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空空道人,馒头庵的净虚、智善、智能等,替宝玉问亲的张道士、醮鬼作弄的马道婆、胡诌妒妇方的王道士,以及烧汞炼丹的贾敬,但唯有茫茫大士与渺渺真人是真神仙,其他僧道皆是借修道之名假尊清规、假守戒律、假济世人、假慈假悲之人!而书中提到的儒生,就更多了,如贾政(假正经)、詹光(沾光)、卜固修(不顾羞)等。

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既为神仙之体,便肯定有其不平凡处,书中第一回已经清楚地向我们交代了。那道人道:“趁此何不你我也去下世度脱几个,岂不是一场功德?”那僧道:“正合吾意。”

所谓度脱,便有救赎与拯救之意,我们来看,他二人都度脱了哪些人呢?

书中第一回:僧指着香菱对甄士隐道:舍我罢,舍我罢!

第三回:黛玉道:“那一年我三岁时,听得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

第七回:宝钗道:“后来还亏了一个秃头和尚,说专治无名之症,因请他看了。他说我这是娘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幸而先天壮,还不相干;若吃寻常药,是不中用的。他就说了一个海上方,又给了一包药末子作引子……”

第十二回:有个跛足道人到贾瑞的门前化斋,专治冤业之症,并给了贾瑞一面錾着“风月宝鉴”的镜子。

第二十五回:隐隐的木鱼声响,一个癞头和尚与一个跛足道人念着“南无解冤孽菩萨”来为凤姐和宝玉消灾去难了!

第六十六回,刚烈的尤三姐拔剑自刎后,自悔不及的柳湘莲游游荡荡行走之间,经过一座破庙,看到一跛脚道士捕虱,湘莲便随道士而去。

另:第十八回,贾蔷从姑苏采买了十二个女戏子。外有一个带发修行的,自从多病,许过出家,买过许多替身皆不中用,须亲自入了空门,才好了!

除却妙玉,其余几处俱已写明是癞头和尚与跛足道人,可见,这一僧一道,先先后后共度脱了香菱、黛玉、宝钗、妙玉、贾瑞、王熙凤、宝玉、柳湘莲八人!

为何他二人明知神瑛侍者下凡,造历幻缘,本是劫数,不可更改,又要去度脱众人呢?略微有点佛缘的人便都会想起那四个字:我佛慈悲!写到此,我想起张爱玲非常著名的一句话,是说给他最爱的人胡兰成听的:“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言语之间充满了无限凄凉又心甘情愿的味道!一个凡人尚能有所了悟,佛祖当前,又怎能不对即将遭遇苦难的凡人慈悲?

是啊!我佛慈悲!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这一僧一道懂得,唯有超心物外,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一荣一枯皆置身度外,才可以平安度过此生。这一僧一道,以佛家的慈悲为怀,以佛境的清心寡欲,劝谏下世为人的这一干情鬼,不要在尘世苦苦挣扎,不要贪恋尘世间的荣华富贵、男女情爱,而应早早了悟,便可早早脱离苦海,早早明彻,便可早早享受清净。可是这一僧一道不知道,在世人眼里,喜荣华、贪情恋,是人之常情,是人心所向。

不能彻悟,因为心有留恋。

不舍分离,因为心有情爱。

在《红楼梦》书中,多处写到参禅问道,多处表达唯有归入佛门,方可脱度苦海,而又多处批判儒士,宣扬佛学,其实,最关键的选择还在于每一个人的心!无论是踏上经儒之路,还是领悟着佛性真纯,都是人的一种生存方式。

参禅问道,归入佛门,做出这样选择的毕竟不是凡人,而脱离苦海,不以万事而心动,所付出的代价又怎会比红尘中的痛苦要少?

这一僧一道,将顽石幻相成通灵宝玉下界。而“玉”,即指“欲望”!既是富贵场中与温柔乡里的乐事,又是种种心内的贪念与锦衣华食、男欢女爱。生活在红尘俗世,何处不是欲?哪个人没有欲望?对于此,二仙师曾对石头说过:“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

这二仙师也曾对宝玉说道:“我且问你那玉是从那里来的?”宝玉一时对答不来。那和尚笑道:“你的来路还不知,便来问我。”宝玉本来颖悟,又经点化,一闻那僧问起玉来,好像当头一棒,便说:“我把那玉还你罢。”那僧笑道:“早该还我了。”

甘愿将玉(欲)交出,岂不是已经看破红尘?既交了玉(欲),红尘便已无所留恋。什么功名、金银、娇妻、儿孙,好便是了,了便是好!

如今我已了,便是我已好!

我猜,宝玉出家时,必定是哈哈而笑!那一刻,他了了,他也好了!

《好了歌》再一次在耳边飘荡,给我们又增添了一次感叹,随着宝玉的仙去,僧道的使命终于完矣!而余味,留下众人各尽其悟,各尽所思,去各自开颖吧!所以,有人说,《红楼梦》是一本佛书,读后能引人遁入空门,还是有一点道理的!不过,戏说一句题外话:若如此,读了《金瓶梅》,便又入了色路不成!哈哈,还是那句话好:尽信书,不如不读书!

读红楼,痴可以,迷可以,狂可以,不可以全信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