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袁伯诚先生,是七八年前的事了。那时我正在报社当编辑。一天,已移居青岛多年的袁先生托人转过来一篇稿子,很长,题目叫《想固原,回固原》,内容是写自己在固原生活过的点滴片断和回到固原之后的一些感受的。稿子全部为手写,笔力刚劲、浑厚,字里行间透着儒雅古韵。这当然是我们求之不得的墨宝了。很快地,我们就以大篇幅一字未动登了出来。这是先生离开固原十年后第一次有文字在固原露面,因而很是产生了一些反响。
这之后,先生又寄来过一些稿件,有散文、古体诗,还有一些类似杂文的随笔,无论哪种体裁,先生都是有感而发,见情见性,格物致志。当然这些文字也是很快就见了报的。
后来,我和先生之间就有了更多的书信来往和稿件交流。
再之后,我们就顺理成章见了面并很快成为忘年朋友。
袁先生系山东即墨人,祖上曾为大户。中学毕业后,曾在陈毅等首长帐下当警卫员兼文书,后在北师大上学时因一句无足轻重的话被上升为政治问题而被下放,被打成“右派”。在流放地西吉,他曾经当过小学、中学教员,后又因一本自己创作的手写诗集《呕心集》坐过监狱,身陷囹圄达三年又八个月之久。有关他在西吉生活的点滴片断,我们从他零星发表过的一些散文随笔中就可略知一二。“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平反,袁先生奉调进入当时校址还在黑城的固原师专(即现在的宁夏师范学院)任教,专事古典文学研究,造诣颇深,桃李遍宁夏,更为重要的是,像他这样一大批“右派”的辗转落户,为后来当地教育及文化方面的迅速发展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我见到袁伯诚先生时,先生已是七十高龄的老人了。
冷峻的脸,高而亮的额头,向后梳的花白头发,和蔼中透着威严的目光,加之他那山东人高大的体格及傲岸的神态,这正是我想像中饱经风霜而才情不堕的学者形象。
熟识之后,我们的交往开始随便起来。先生喜饮酒,每每席间相聚,先生都是高杯满饮,言谈举止颇有魏晋之风。但他的饮酒绝非酒徒之饮。他往往一边饮酒,一边纵论世事,古今中外,天南海北,只要是与眼前情景相投的话题没有他不谈的。更多的时候,他常常会出其不意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之乎者也,即席赋诗,这种时候,你才会明白人们先前盛传的他的那些“才子佳言”绝非谬传。或许是碍于自己那浓重的山东口音吧,他常常会在吟哦之余,让人拿来纸笔,口诵笔记,顷刻而成,往往这首诗就会成为人们下次相聚时的又一谈资。
袁先生即席赋诗的内容,一般不会拘泥于某种固定格式,或感怀,或咏事,或励人,或明志,见物赋意,随意赋形,一经成句,往往浑然天成,令人拍案叫绝。我就曾与席间得到过先生所赠的两首律诗,后邀先生书为条幅挂于壁间。
其一:
海畔望月寂寞中,
捉刀辛苦与谁同,
著书赖有高人识,
对酒知己一笑逢,
我养浩气留天地,
君吐珠玉作霓虹,
脂砚斋冷泪不尽,
原州携手看落英。
辛巳夏返固原幸与诸师友相聚杯酒倾心书赠会亮
其二:
原州文气郁郁生,
笔挟风雷势纵横,
东岳浩脉育灵秀,
西吉精英吐霓虹,
小说犹关兴衰事,
大道常蕴豚鱼情,
才华岂为高贵发,
芳香尽在泥土中。
辛巳秋日有感于固原艺术之繁荣作此诗书赠会亮
我相信,固原的许多文朋诗友都珍藏有这样美意盈盈的诗句,虽其中不乏过誉溢美之词,但作为著名学者对后生晚辈的激励提携和惺惺相惜,却不是谁想做就能做得到的。
先生作诗,并不都是一味地温良谦恭。记得一次大家聚会,席间一位酒后喜欢骂人的朋友索要赠诗,先生略加沉吟,一挥而就:“原州酒徒比高阳,糜子煮酒也堪狂,屁滚尿流出门去,既骂老子又骂娘。”那天我们恰好喝的就是本地杨郎出产的糜子烧酒。大家看罢,顿时哈哈大笑,酒风不太好的朋友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上。
先生喜诗,也擅书。每每作书,他都要让人事前将笔墨纸砚备好,观者和索字者围成一圈,他则慢慢地饮茶,慢慢斟酒,酒至微醺时,他会用手掠掠长发,然后像真正的明星大腕那样倒背双手,踱至案前,沉吟之间挥毫疾书,一幅笔力遒劲的书法作品立现眼前。先生的书法狂放畅达,不拘绳墨,自成一体。在固原,在西海固的很多人家,家里挂一幅袁伯诚的中堂草书也算是某种文化与品位的象征。
由于有着近半个世纪刻骨铭心的生活,先生对于西海固各个方面的发展格外关注。远走青岛后,他更是萦思百结,念念不忘,写下了大量展望和回忆性质的文章。而对于西海固文学和文化,他始终都是怀着一颗赤诚之心给予关注,或写评论,或写诗作书,不一而足。虽其中不乏过誉夸饰,但谁能说这就不是一位古稀老人对于一片腾腾热土的怀恋与眷顾呢?
二茵茵六年秋天,袁伯诚先生因去西吉为岳母扫墓又一次来到固原。这时恰逢甘、宁两省文化界为中医名家皇甫谧的故里争得不可开交。皇甫谧的老家在甘肃灵台,还是在宁夏彭阳?双方各有说法,各执一词。甘肃方面意识到名人效应对一个地方经济发展的重要,提前出击,不但组织学者教授在诸如《光明日报》这样的大报著文宣讲,且大张旗鼓在灵台以“皇甫谧故里”为题大搞全国乃至全球中医学术研讨、交流等活动。灵台的中医行业及相关产业一时身价倍增。宁夏人一看急了眼,明明自己地界上长出来的一棵大树,怎么就让别人轻而易举移过去乘了凉呢?于是,急切之余就来了马后一鞭,他们一边组织本地相关部门广泛搜罗物证,一边就以下发文件的形式要求本区媒体作专题考证。作为事发当地的报纸,《固原日报》自然是首当其冲,我们当时的情况是,虽组织了大量新闻报道,专家访谈,但苦于没有高屋建瓴的理论支持还是影响甚微。恰在此时,袁伯诚先生来到了固原。他的到来不仅给了我们强有力的学术援助,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增强了我们的自信心和对于工作的成就感。
事实就是事实,事实胜于雄辩。袁老师说。之后就答应我们三天之内可以交稿。
第三天早上,当我们正在怀疑他是否吹牛的时候,袁老师打来电话说,稿子已经写成了,让我们赶快派人来取。我赶忙打车来到他在亲戚家的临时住处。一间小屋,一张书桌,一沓打印好的文稿,一杯泡得叶子业已绽开的绿茶,这就是那天我取稿子时这位老人工作现场留给我的全部印象。我赶忙逐字逐句读完了这篇短短两天就完成的长文。文章题为《皇甫谧是宁夏彭阳人考证——兼与杜斗诚先生商榷》,逻辑严密,考证充分,有理有据,文采斐然。这篇区区万言的考证文章给我的惊讶程度,并不亚于我后来读到他的洋洋五十万字的《中国学习思想史》。
我们很快以特稿的形式编发了这篇文章。文章见报后,读者反响强烈,这正是我们预期的效果。由于某种原因的作祟,虽然它再没有引起更大范围的关注,但一位年逾古稀的学者留给我们的赞叹和感动却是经久不息的。
此后,我们再也没有见面。
不久,就传来了他患病住院的消息。
仅仅时隔半年,先生竟在一个万物复苏的春天溘然而逝了。噩耗从青岛那边传来时,我正在一家小酒馆里与朋友喝酒,听到消息的一刹那,我的心竟不由自主沉了一下,下意识里,我对先生的突然离世就有了一种深深的叹憾与惋惜。
似乎刚刚还和大家饮酒谈诗、坐而论道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那么我们相约在固原城聚会时的那一桌酒席怎么办?
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吟诵完的那一堆诗文怎么办?
还有,已答应谁谁的母亲八十大寿时要写的一副中堂也没写,这些又该怎么办?
一时间,大家的叹息与哀思齐齐聚来,就仿佛他的突然辞世成为了一个故意爽约的委婉说辞。
先生去世后,其在固原的众多弟子和亲朋好友不禁悲从中来,他们像事先约好了似的开始进行一些悼念活动:或撰文,或作诗,或挥毫泼墨于纸砚尺幅之间,总之,大家是在诚心祭奠一个曾在自己的学习、工作,乃至人生中都有过帮助和鞭策的人。不久,他们又捐资在傍城的东岳山修建一座衣冠冢,立碑修文,寄托哀思,一时传为美谈。
这期间,我也曾蠢蠢欲动,想写一点文字以表达自己的忘年之想,但由于琐事缠身及惰怠的原因,当初的一点念想,竟不知不觉在岁月的消磨中渐渐淡去了。
今年四月,第十九届全国图书交易博览会在济南召开,受单位派遣,我有幸随团前往山东参会。四月二十日夜,首先到达滨海城市青岛。一下飞机,冰冷的海风和阴霾中的微雨立即使我们领教了这座美丽城市的虎威。也就在此时,我们一下子想到了曾在青岛生活和居住过的袁老师。大家设想,如果这时袁老师在世,我们一定是已经坐在热气腾腾的海鲜宴前了。
安顿好了住宿和相关事宜后,同行的固原文联主席尹文博先生说,既然我们已经到了青岛,就应该到袁老师墓地祭拜祭拜。尹是袁老师的高足,二人交情甚厚。说话间,他已很快联系上了袁老师的遗孀晁阿姨及其女儿。黄昏时分袁同团的四个固原人——尹主席、《黄河文学》副主编闻玉霞、固原文联小汪和我——一行四人买了鲜花等祭品,匆匆赶往市区内的公园式墓地福宁园。这时天完全黑了下来,雾气淡淡,冷风凄凄,在万家灯火围裹着的陵园小山包上,我们终于见到了静卧于花树丛中的袁老师的墓地,一块一平方米见方但精美得有如艺术品的骨灰陵寝。献花、祭拜、祷告,之后我们脚步轻轻地离开陵园,就在我们将要走出公墓大门时,猛抬头却发现一座形如大屏一样的高山立于园后,状如水墨画轴。
背依高山,前临大海,这是一块谁看了都会惊叹不已的风水宝地。
我赶忙走过去问陵园管理员这山的名字。
管理员答:浮山。
浮山。
我轻轻默念这个禅机重重的名字,心里陡然就涌上来一种恍恍惚惚的感觉,心翼荡荡。后我在相关资料中了解到,这浮山原是山东境内与泰山齐名的五大名山之一,因突兀峭立于海边而得名。它延伸到青岛市内的这一支余脉,怀海依峰,气象万千,历来为风水先生所推崇。据传唐朝一代术数大师袁天罡就曾心仪此地。看来,这位一生像诗人一样生活的大学者,在坎坷走完了七十余年的人生之旅后终于在大海之滨找到了一块属于自己的安心福地。
此后,在袁老师的青岛故居,我们还参观了先生的书房触蛮斋——一间面积窄小但却孕育了诸多丰富思想的阁楼小屋。
浮山,浮山……
回家的路上,我轻轻暗诵着这个陌生而新奇的名字,心里不觉感到无限宽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