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烛影斧声”
太祖在位十七年,死的时候还不到五十岁。由于太祖死得十分突然,且太祖传位给太宗这件事又很不正常,所以后世都乱加猜测,以至太祖之死成了千古疑案。
在文莹的《湘山野录》一书中,围绕着太祖之死,记载着一些奇异的传说。文莹是生活在北宋中期的一名僧人,常和当时的达官显贵交游往来,对朝廷和官宦内幕比较了解。他在《湘山野录》中,对太祖的死及与此有关之事是这样记述的:
太祖在没有当皇帝前,交往的酒友中有一个道士。这个道士没有姓名,自称“混沌”,又自称“真无”。有一次,他喝醉了酒,手舞足蹈地唱起了歌,歌词的内容是预示太祖将登基做皇帝。从此以后,太祖一直没有再见到他,开宝九年(976),太祖在巡幸洛阳途中,偶然又与这位道士相遇。道士笑着问太祖:“别来喜安?”太祖一见道士,喜出望外,把他迎入宫中,像过去一样,开怀大饮。席间,太祖对道士说:我久欲见汝决尅一事,无他,我寿还得几多在?
道士直截了当地说:
但今年十月二十日夜,晴,则可延一纪;不尔,则当速措置。
太祖牢牢记着道士的这段话,到了这年的十月二十日夜晚,太祖登上高楼,观察天气,只见星斗灿烂,果然是个大晴天,太祖暗中大喜。可是,突然阴云密布,天气骤变,顷刻之间,下起大雪和冰雹。太祖慌忙下了高楼,立刻把他的弟弟开封尹赵光义召到寝宫,摆酒对饮,寄托后事。侍卫们隐隐约约地看见在寝宫的一角,烛影下面,赵光义好几次离开座位,像是坚决拒绝的样子。二人饮酒完毕,正当半夜。这时宫殿周围的雪已积了好几寸厚,太祖拄着斧柄戳着雪,大声对赵光义说:“好做!好做!”接着就解下衣带,躺下睡了。不久,就鼾声如雷。当夜,赵光义也在宫中住宿,天将五更,周围一片寂静,太祖则已经崩逝了。于是,赵光义接受太祖的遗诏,在太祖的灵柩前即了帝位,他就是宋太宗。天明以后,太宗登上朝堂,向大臣们宣读了太祖的遗诏。
《长编》引用的《国史符瑞志》、杨亿《谈苑》也有同样的记载,并说那个道士名叫张守真,由于太祖患病,他受命被召入宫中为太祖设醮祭神,听到天神告诉他:“天上宫阙已成,玉钅巢开,晋王(赵光义)有仁心。”于是,太祖就在这一夜召见晋王,把后事托付给他。
这就是所谓的“烛影斧声”的种种猜测和传说,怀疑太祖是被太宗杀害的。
二、太宗自立
关于太宗继位的事,还有别的说法,那就是司马光在《涑水记闻》中所记述的。
十月二十日,太祖崩于万岁殿。当时,已是深夜四更(午夜二时),宋皇后立即派宦官王继恩召第四子秦王德芳进宫,准备由德芳继承皇位。但是,王继恩考虑到太祖早已决定把皇位传给弟弟赵光义,于是没有去召德芳,却来到了开封府尹晋王赵光义的府第。在门口,看见医官左押衙程德玄正坐在那里,一问,程德玄说是半夜听到有人高声呼叫“晋王召”,他以为晋王有急病,所以来了。二人见到晋王后,极力劝说当时还犹豫不决的赵光义立刻进宫。于是,三人急忙一起踏雪来到宫中,也不加通报,直接闯进太祖的寝殿。宋皇后一见王继恩,焦急地问:“德芳来了吗?”但是,当她看到和王继恩一起来的是晋王时,不禁大吃一惊,急忙对赵光义说:“吾母子之命,皆托官家。”赵光义流着眼泪说:“共保富贵,勿忧也。”
太祖一共有四个儿子,长子德秀和三子德林都死得很早,留下次子德昭和四子德芳。德昭是太祖的第一个皇后贺氏所生,德芳的生母是谁,史书上没有明确记载。当时德昭二十六岁,德芳十八岁。宋皇后是在开宝六年才成为太祖的第三个皇后的,所以她不可能是德芳的生母。可是,太祖死后,宋皇后却抛开德昭直接去召德芳,则很使人费解,或许是由于她对德芳比对已成年的德昭更喜爱的缘故。
根据司马光的这一记载,可以看到,晋王光义在太祖崩驾时,正等在自己的府第,得到报告,就立即赶到宫中。这和《湘山野录》中所说的,赵光义接受太祖遗言后,在宫中留宿的情况完全不同。后来,李焘的《长编》折中这两种说法,把《湘山野录》中壬子(十九日)晋王在宫中留宿以下的记事略去,然后加上《涑水记闻》中癸丑(二十日)太祖崩于万岁殿的记载。经过李焘的改编,事情的经过变成:晋王当面接受太祖遗嘱以后,就回到了自己的府第。李焘对上述两种说法既不全部肯定,也不一概否定,只是将其巧妙地折中起来,试图使它合乎情理。但是,这种做法实在并不高明,显然难以自圆其说。实际上,不管是哪种说法,都矛盾百出,难以置信。后世根据非常令人费解的前一种记载,进行了种种猜测。而对后一种记载,也作为一种说法流传下来。
总之,太祖死得很突然(也有说他是腹下肿疮发作病死的),甚至来不及指定他的继承人以托付后事。宋皇后准备立德芳为皇帝,但由于宦官王继恩的背叛,使晋王光义得以抢先进入宫中,破坏了皇后的计划,自行当了皇帝。从王继恩在催促赵光义赶快入宫时所说的:“事久,将为他人有矣!”可以知道,太宗是怎样当上皇帝的。另外,《辽史·景宗本纪》(上)记载说:
宋主匡胤殂,其弟炅自立,遣使来告。
称太宗的即位是“自立”。很明显,所谓“自立”,也就是篡夺。
三、实权派晋王
太宗能在刻不容缓之际,自立为帝,是他在太祖时代就极力培植自己势力的结果。太宗原名匡义,太祖做了皇帝以后,为了避讳改名光义,即帝位后又改名为炅。他在后周世宗时,曾从军南征,但还不是一个引人注目的人物。后来,由于和赵普一起策划了“陈桥兵变”,在太祖即位之后,职位急剧升高。建隆元年(960),为殿前都虞候;第二年,为开封府尹(首都开封府的长官);开宝六年(973),被封为晋王,其地位在宰相之上,成了仅次于皇帝的天下第二号人物。
开封府长官是规格最高的官职,一般由处于储君地位的皇太子担任。在太宗以前,后周太祖时,柴荣就担任过这一职务。宋真宗在当太子时,也担任过开封尹。以后,这一职位成为名义上的职务,但在太宗担任开封尹的时候,则握有十分强大的实权。由于被封为晋王,他的府第叫作晋邸。某种意义上,晋邸像是一方诸侯的小朝廷,集合着众多的文武人才,这些人中有不少后来成为帮助太宗治理天下的宰相、枢密使。平时,晋王赵光义一见到有才能的人,就用赏给大量金钱的办法进行拉拢贿赂。例如,有这样一件事:赵光义十分喜爱田重进的忠勇和才干,派人送给他酒肴。田重进说:“为我谢晋王,我知有天子尔。”把赵光义派去的人赶了出去。这是赵光义企图拉拢武将失败的一个例子,但由此也可知道他是如何收罗人才的。另外,赵光义还独自进行贸易,积聚了大量财货,用自己的钱建造了一座叫上清宫的道观。一些朝廷大臣看到晋邸的权势如此强大,感到十分不安。曾经和晋王一起策划拥立太祖的宰相赵普,也猛烈抨击晋王扶植党羽,扩张个人势力。但是不久,赵普非法采购禁物营利的事就被揭露,接着,又于开宝六年被罢去宰相的职务,贬到外地。而告发他的官僚中,有不少人就是受晋王指使的。
四、“金匮预盟”
赵光义从开封尹到晋王,如果按照五代的惯例,是理所当然的帝位继承者。但是,那是战乱时期的先例,在军阀割据已消除,天下基本统一的情况下,再从兄到弟继承皇位,看来已不得人心;况且,太祖次子德昭已经二十六岁,应该由德昭继承皇位的舆论十分强烈。在那样的形势下,对太宗来说,即使当上了皇帝,也必须要拿出一个继承帝位的正当理由。于是,就编造了所谓的“金匮预盟”一事。
据说太祖与太宗的生母杜太后特别疼爱弟弟光义,也信赖赵普,常常告诫光义,外出行动一定要和赵普在一起。杜太后是在太祖即位的第二年去世的,临终前,她把太祖与赵普召到面前嘱咐后事。杜太后问太祖:
汝知所以得天下乎?
太祖流着泪,呜咽着没有回答。太后又说:
吾自老死,哭无益也。吾方语汝以大事,尔但哭耶?
接着又问了一遍,太祖这才回答说:
此皆祖考及太后余庆也。
太后却说:
不然,政由柴氏使幼儿主天下,群心不附故耳。若周有长君,汝安得至此?汝与光义皆我所生,汝后当传位汝弟。四海之广,能立长君,社稷之福也。
太祖听了,流着泪向太后叩头保证,一定听从母亲的教导。太后又回头对站在一旁的赵普说:
汝同记吾言,不可违也。
赵普就在太后的床前,记下了太祖的誓言,在纸的最后署上“臣普记”。太祖把这份誓书藏在一只金匮里,命令宫人严加保管。
五、千古疑案
这一“金匮预盟”,除了《涑水记闻》的记载外,以《太祖实录》为基本史料编纂而成的《两朝国史》也记录了这件事。但是,根据《长编》的注文,在最初编修的《太祖实录》(旧录)中却未见记载,在第二次重新编修的所谓新录中才开始看到。这是“金匮预盟”是否确有其事的第一个疑点。
第二,“金匮预盟”时,太祖三十五岁,他的弟弟光义二十三岁,太祖的次子德昭十一岁,四子德芳三岁。杜太后立成人为太子的意见尽管合乎道理,但是,太祖才三十多岁,如果在位二三十年的话,德昭也已三四十岁,所以,在太祖即位之初就急急忙忙确定其弟为皇位继承人实在毫无必要。
另外,这份誓约见证人只有赵普一个人,甚至连太宗也不知道。开宝六年(973),赵普失势的时候,曾经上书为自己辩护,其中说到:“外人谓臣轻议皇弟开封尹,皇弟忠孝全德,岂有间然。矧昭宪皇太后大渐之际,臣实预闻顾命,知臣者君,愿賜昭鉴。”据说,太祖把赵普的这一上书也收藏在金匮中,所以,当时谁也没有见到赵普的上书。尔后,在太宗即位后五年,即太平兴国六年(981)九月,赵普向太宗秘密上奏,声称曾经亲耳听到昭宪皇太后的遗言,还讲了在太祖时上书的事情。于是,太宗打开金匮,才得以知道太祖的誓书,大为感悟。由于这件事也是赵普向太宗秘密奏报的,所以除了太宗以外,也无人知道。总之,关于“金匮预盟”的事情,太宗是在太平兴国六年九月才开始知道的,这真是令人不可思议。还有,太祖次子德芳死的同一年,最后留下来具有皇位继承资格的皇弟廷美也被太宗放逐到外地,其经过,我们将在下面再叙述。据此,近代学者都指出,所谓“金匮预盟”,纯属子虚乌有,完全是捏造出来的,是太宗即位以后,激烈的宫廷权力斗争的产物。
六、改修《实录》
宋代太祖的事迹,从即位到崩驾,使人迷惑不解的事接连不断。“陈桥兵变”,“烛影斧声”,“金匮预盟”,等等,后世史家不必说,就是在当时北宋人中间,也产生了种种怀疑和推测,这在开国君主中间是不常见到的。其原因之一,是记述太祖一朝史事的基本史书《太祖实录》有许多不明确的地方。所谓实录,是关于一个皇帝一生记录的史书,是在前一个皇帝去世以后,由宫廷的史官根据继位皇帝的敕命编修而成的。实录的意思是对发生的事情照录不误,实际上,往往删去对在位皇帝不利的内容,添加上美化在位皇帝的歪曲事实的记载。由于太宗的帝位继承经历了一场小小的革命,所以,在编修《太祖实录》时,也存在着不可告人的地方。从太宗朝到真宗朝,《太祖实录》先后经过三次编纂修改,旷日持久,困难重重。大致经过如下:
《太祖实录》最早是在太祖去世一年多后的太平兴国三年(978)正月,命令翰林学士李昉等开始编修的。太平兴国五年九月,《太祖实录》五十卷编修完成后呈送给了太宗。这第一次编修的实录,《长编》在引用时称为旧录或前录。但是,它明显地不符合太宗的意愿,认为记事脱漏太多。太宗说:
太祖受命之际,固非谋虑所及。? ?太祖尽力周室,中外所知,及登大宝,非有意也。当时本末,史官所记殊阙然,宜令(李)至等别加缀辑。
于是,淳化五年(994),命令李至、宋白、张洎、张佖等编纂太祖朝国史。在此同时,太宗亲自对《太祖实录》进行删改补充。太祖朝国史刚开始编纂,编修官李至以眼病为理由辞去了史官的职务,张佖也因为是南唐旧臣,不熟悉宋朝史事辞去了修史的任务。结果,由宋白、张洎等担当了这一工作。在编修过程中,太宗特别降下敕令,凡是已死的太祖朝的功勋大臣的子孙及门人故吏、亲戚友好,或者熟悉太祖朝故事制度和后周军队中情况的,都要尽量提供材料,供史官参考,以避免在国史中出现谬误。四个月后,张洎等完成了《太祖纪》一卷进呈给了太宗。随后不久,张洎被提升为参知政事,不再参加修史。以后,又过了好几年,太祖朝国史也没有编修好。太宗对太祖朝国史的编纂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然而,还是感到不满意。
真宗咸平元年(998),《太宗实录》完成,第二年,再一次重修《太祖实录》,这第二次重修的《太祖实录》,在《长编》中称为新录。
关于新旧实录记事不同的地方,在《长编》的注文中都有记载。其中最明显的是“金匮预盟”一事,在旧录中不见只字,而在新录中却作了绘声绘影的详细记载。另外,“陈桥兵变”,太祖穿着黄袍,被拥逼着返回开封的时候,曾告诫将领们不得劫掠。对这一点,根据旧录的记载,是太祖本人说的,但在新录中则加上“匡义立于马前,请以剽劫为戒”一段话。非常明显,这完全是为了美化太宗而添加进去的。
七、疑问种种
对于太宗时代的史官来说,书写太祖朝历史是件最为头痛的事情。当着太宗的面,有些事不能如实书写,而这又似乎在良心上讲不过去,以致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据说濠州知州范杲接到太宗叫他入朝的命令,喜出望外,以为是太宗要提升他,立即日夜兼程,赶向都城。半路上,遇到一名刚离开京城到地方担任通判的官员,范杲迫不及待地向那位官员打听:“朝议将任仆何官?”当得知是叫他去担任“重修太祖实录”的工作后,范杲竟然惊愕得一下子说不出话来,接着就病倒了,在抵达都城十天左右就去世了。 另一名新录编修官王禹偁,由于据实直书被罢去史官的职务,贬逐到了地方。为此他写了一篇《三都赋》,赋的最后写道:“屈于身兮不屈其道,任百谪而何亏。”表示了他坚强不屈的精神。王禹偁还收集了史官为避忌太宗在新录中未加著录以及被太宗删去的十几条记事,编成《箧中记》一书,《长编》在引用这本书时又称为《建隆遗事》。在新录中被增补进去的“太宗叩马”一事,在《建隆遗事》中则明确宣称是太祖亲自告诫众将领的。只是,《长编》的作者李焘认为,《建隆遗事》一书,在内容上有许多矛盾、虚假的地方,不可信;文笔也十分粗俗,不像出自大家之手,因此,推断不是王禹偁所著。
但不管怎样,《太祖实录》重新修订以后,史官就根据天子的命令,把旧录藏了起来。到了南宋,连当时著名的目录学家陈振孙也没有看到。
太祖实录的第三次编纂是在真宗大中祥符九年(1016)进行的。这次编修的目的,在于调整《太宗实录》的记事,与新录在内容上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另外,据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三记载,张洎等也没有能完成太祖朝国史的编写。咸平中,又组织宋白等再次进行编撰,结果也没有成功。直到神宗元丰(1078—1085)中,还命令曾巩进行编写,但也只撰写了《太祖纪叙论》一篇,而本纪部分还来不及写好,曾巩就离开了史馆。
根据以上叙述,可以看到,《太祖实录》经太宗亲自删改,变得对太宗非常有利。特别是制造了一个“金匮预盟”事件,表明太宗对皇位的继承完全具有正当理由。但是,不管太宗如何不遗余力地肆意窜改,还是不能完全掩盖事实真相,反而产生了不少疑问。当时,文人们把在官修的史书中没有记载的许多遗闻逸事记录在野史、笔记中。例如《建隆遗事》、《谈苑》、《湘山野录》、《涑水记闻》,等等,这些野史笔记的作者,都像王禹偁所说的,担心随着岁月的流逝,有些事情不能传之后世,而将其记载下来。只是,这类野史笔记的记事大多根据传闻,不能完全信赖。所以,有关太祖事迹的真相,就成了“千古疑案”,永远是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