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奥威尔散杂文全集(套装共6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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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流浪汉生命中的一天[18]

首先,流浪汉是什么样的人?

流浪汉是英国特有的人群,他的特点是:没钱、衣衫褴褛、每天走二十公里路和从来不会在同一个地方睡上两晚。

简而言之,他在不停地流浪,依靠救济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步行流浪,一遍又一遍地从英国的一头走到另一头。

他没有工作、房子或家庭,除了那身遮蔽身体的破烂衣服之外别无长物,依靠社会的救济而活下去。

没有人知道流浪汉这个群体有多少人。三万人?五万人?或许在就业很不景气的时候,英国和威尔士有十万个流浪汉。

流浪汉不是为了好玩而流浪,或因为他继承了祖先的游牧本能。他流浪的初衷和最根本的原因是不想饿死。

原因不难理解:由于英国的经济状况,他们失业了。因此,为了活下去,他们必须求助于公共或私人的救济。为了帮助他们,政府设立了济贫所,让他们能够有东西吃和有地方住。

这些地方彼此相隔大约二十公里,一个月只能在同一间班房[19]住一天。因此,如果他们想要有饭吃或有地方住宿的话,他们就得不停地流浪,每天晚上找新的地方住宿。

这就是流浪汉存在的原因。现在让我们看看他们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单看一天就足够了,因为对于生活在世界上最富裕的国家的这些不幸的人来说,每天都是一样的。

* * *

让我们看看上午十点钟他走出班房时的情形吧。

他得走二十公里到下一家济贫所。这段路他可能得走上五个小时,下午三点钟左右可以到达目的地。

一路上他没有多少休息时间,因为警察会以狐疑的眼光打量流浪汉,立刻将他赶出他试图停歇的城镇或村庄。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流浪汉不会在路上耽搁时间。

正如我们所说的,来到班房的时候大概是下午三点钟。但班房要到下午六点钟才开门。他得和其他已经在等候的流浪汉一起度过无聊的三个小时。这群人面容憔悴,胡子拉碴,衣衫褴褛,肮脏落魄。他们的数目渐渐多了起来,很快就有了一百来个几乎涵盖了各个行业的失业者。

席卷英国北方的失业浪潮让矿工和棉纺工成为受害者,他们构成了流浪汉的主体,但各个行业的人都有,无论是技术工种还是非技术工种。

他们的年龄?从十六岁到七十岁都有。

他们的性别?每五十个流浪汉里有两个是女人。

每个地方总会有一个智障在说着毫无意义的话。有的人看上去如此衰弱,你会纳闷他们是如何走完这二十公里路程的。

他们的衣服褴褛而肮脏,让你觉得很恶心。

他们的脸庞让你想到了野生动物的面孔,不是那种危险的动物,而是因为缺乏休息和照料而野蛮又胆怯的动物。

* * *

他们等候着,躺在草地上或坐在泥地上。那些最勇敢的人跑到肉店或面包店,希望讨到点吃的。但这是危险的举动,因为乞讨在英国是违法的,因此大部分人只满足于无所事事,用流浪汉的奇怪的行话交流只言片语,用的都是些字典里根本找不到的形形色色的古怪词语。

他们来自英国和威尔士的各个地区,彼此诉说着自己的冒险,谈论着在路上找到工作的可能性,但心里并不抱任何希望。

许多人以前在别的地方的某个班房见过面,因为在无休止的流浪中他们一遍又一遍地相遇。

这些济贫所是悲惨和肮脏的旅舍,这些不幸的英国浪人相聚几个小时,然后又分道扬镳。

所有的流浪汉都抽烟。因为班房里不许抽烟,他们会充分利用等候的时间。他们的烟草大部分来自路上捡到的烟头,用纸卷起来或塞进旧烟斗里。

当一个流浪汉在路上挣到或讨到钱时,他的第一反应是去买烟草,但大部分时候他只能将就着吸路上捡到的烟头。班房只为他提供食宿,至于其它,如衣服、烟草什么的,都得靠他自己张罗。

* * *

很快班房就要开门了。流浪汉们起身在这座大房子的墙边排队。那是一座难看的砖屋,修建在某个郊区,或许会被误以为是一座监狱。

几分钟后,几扇沉重的大门打开了,那群人走了进去。

当你走进大门后,你会惊讶地发现班房与监狱是如此相似。中间是一个空荡荡的庭院,周围是高耸的砖墙,主楼里是一间间四壁空空的囚室、一间浴室和一间行政办公室,还有一个小房间,里面摆着没有涂油漆的长凳,充当一间食堂。一切都那么丑陋和狰狞,如果你愿意去想象的话。

监狱的气氛无所不在。穿着制服的官员对流浪汉颐指气使,把他们推来搡去,从来不会忘记提醒他们进了济贫所后就被剥夺了所有的权利和自由。

流浪汉们登记了自己的名字和职业后,会被叫去洗澡,衣服和个人物品会被拿走,然后领到一套粗劣的济贫院棉布衣服过夜。

如果他碰巧身上有钱,那会被没收,但如果他承认自己身上有超过两法郎(四便士),他就不能住在班房里,得去别的地方找床位。

结果就是,那些身上的钱多于两法郎的流浪汉——他们的数目不是很多——得费尽心思将钱藏在脚趾缝里,确保它们不会被看到,因为这么做是得坐牢的。

洗完澡后流浪汉的衣服被拿走了,他领到了晚餐:半磅面包加一点人造黄油,还有半升茶。

那些专为流浪汉准备的面包难吃极了。它是灰色的,总是有一股难闻的馊味,让你觉得做这些面包的面粉用的一定是陈年旧谷。

就连那些茶也很难喝,但流浪汉们喝得很开心,因为茶水让他们在经历了一天的疲惫之后觉得温暖又舒服。

这些难吃的饭在五分钟内就被一扫而空。然后,流浪汉们被带到囚室里,他们将在那里过夜。

这些砖砌或石垒的囚室和监狱一样,大约十二英尺长,六英尺宽。里面没有灯——唯一的光源是墙上高处的一个窄窗和门上的一个窥视孔,让保安查看里面的人。

有时候囚室里会有一张床,但通常流浪汉们得睡地板,只有三张毯子当床铺。

枕头通常是没有的,因此这些不幸的人可以带他们的大衣进去,卷起来垫在头下面。

通常囚室里都很冷,而由于长期使用,那些毯子变得很薄,根本无法抵御严寒。

这些流浪汉一进囚室后,门就从外面牢牢地闩上,得到第二天早上七点钟才开门。

通常每间囚室住两个人。在他们那个小小的囚室待上十二个无聊的小时,除了一件棉布衬衫和三张薄薄的毛毯之外没有别的东西御寒,这些可怜的人被冻得够呛,无法享受到最起码的舒适。

这些地方总是有臭虫,而流浪汉又特别招虫,得辗转反侧好几个小时,徒劳地想睡上一觉。

就算他能入睡几分钟,躺在硬地板上的苦楚很快就会让他醒过来。

那些老油条的流浪汉过着这样的生活十五或二十年,已经习惯了,整晚都在聊天。他们会在第二天到野外躺在篱笆下面休息,比睡班房舒服一些。但那些年轻的流浪汉还没办法把这当成家常便饭,在黑暗中挣扎着哀号着,不耐烦地等候着早上的解脱。

但是,当日头终于照进牢房里时,他们就会绝望地想到又是一天,和之前的一天不会有什么两样。

终于,囚室的门打开了。是时候接受医生的检查了——事实上,流浪汉们得等到这一正规程序完成之后才会被释放。

医生总是姗姗来迟,这些流浪汉们得半裸着身体排队等候检查。于是,你可以了解到他们的身体状况。

那都是些什么样的身体和什么样的面孔啊!

许多人有先天畸形。有几个人得了疝气,缠着绷带。几乎每个人的脚都因为长期穿着不合适的鞋子走路而长满了水泡。老人们都瘦得皮包骨头。所有人都肌肉松弛,因为一年到头吃不上一顿饱饭,样子都很难看。

他们胡子拉碴的样子看上去未老先衰羸弱不堪,一切都在诉说着他们的营养不良和睡眠不足。

不过医生来了。他检查很快也很随便。按照规定,他只是来检查是否有流浪汉感染了天花。

医生挨个快速地上下前后扫了这些流浪汉一眼。

大部分流浪汉都得了某种疾病。有的几乎是白痴,几乎不会照顾自己。但是,因为他们没有可怕的天花的迹象,他们就被释放了。

政府可不在乎他们的健康状况,只要他们不得某种传染病就行了。

医生检查过后,流浪汉们穿上了衣服。然后,借着白天清冷的阳光,你可以好好地看一看这些可怜的家伙身上穿着的用于抵御变化无常的英国气候的衣服。

那些蹩脚的衣服——大部分是挨家挨户乞讨得来的——就算扔进垃圾桶里都嫌破。它们样式古怪,不合身,太长或太短、太大或太小,置身于别的地方你或许会哈哈大笑,但在这里你看到它们会感到很难过。

它们被补了又补,打着各种各样的补丁。用绳子代替丢失的纽扣,内衣裤只是脏兮兮的破布,破洞都用泥垢糊了起来。

他们当中有人没有穿内衣。许多人甚至连袜子也没有,就拿破布裹着脚趾,然后赤脚穿鞋,那些皮鞋在风吹日晒下变得硬邦邦的。

看流浪汉整装出发实在是可怕的一幕。

他们穿好衣服后分到了早餐,和昨天晚上吃的晚餐一样。

然后他们在院子里像士兵一样排好队,由保安派他们去干活儿。

有的去洗地,有的去砍柴,有的去碎煤,干各种各样的活儿,直到十点钟可以离开的指令下达为止。

他们拿回了昨晚被没收的私人财物,还分到了半磅面包和一块奶酪当午餐。有时候他们会分到一张餐券,能到路上指定的餐馆换面包和茶,价值三法郎(六便士),但这种情况比较少见。

过了十点钟,班房的大门打开了,释放了一群可怜的、脏兮兮的赤贫者,在郊野分道扬镳。

每个人都准备去一间新的班房,在那里他会得到同样的遭遇。

或许这些流浪汉就这么活上几个月、几年乃至几十年。

* * *

总而言之,我们应该注意到,每个流浪汉吃的东西就只有750克(两磅)面包、一点人造黄油和奶酪,还有每天一品脱的茶水。显然,对于一个每天得步行二十公里的人来说,这根本不够。

为了补充伙食,弄到衣服、烟草和上千样他需要的东西,流浪汉在找不到工作的情况下(他几乎不可能找到工作)就得去乞讨——乞讨或偷窃。

乞讨在英国是违法的,许多流浪汉就因为乞讨而成为了国王陛下的阶下囚。

这是一个恶性循环。如果他不去乞讨,他就会饿死,如果他去乞讨,他就触犯了法律。

这些流浪汉的生活毫无体面可言而且让人意气消沉。一个活跃的人很快就会变成一个丧失工作能力的废物。

而且,这种生活很单调。对于流浪汉来说,唯一的快乐就是不期然地得到几先令,这样就有机会吃上一顿饱饭或去畅饮一番。

流浪汉接触不到女人。没有几个女人会成为流浪女。在那些比较幸运的女人眼中,流浪汉是鄙夷的对象。因此,对于这些永恒的流浪者而言,同性恋是众所周知的恶习。

最后,那些没有犯罪的流浪汉,那些只是失了业的可怜人,被迫过着比最卑劣的罪犯还要悲惨的生活。他是一个徒有自由的人,却不如最可怜的奴隶。

当我们思考他和数千个遭受同样命运的人时,显而易见的结论就是,把他关进监狱度过余生会更好一些,在那里他至少能过得比较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