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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炒米糕和荷包蛋

李光辉

下班好一阵子了。当我拖着疲惫冲向街头时,天已渐黑。

鸟儿都早早回了巢,天空已没有流羽的痕迹。

还好糕点坊还没有打烊。

我递过去3元钱,一言未发。糕点坊的老板娘称好6两共8小块炒米糕,递给我,一言未发。不知从哪天起,我与她之间的默契竟如此般。

因为母亲爱吃炒米糕。我也记不清什么时候发现她有这爱好的了。大约从我10年前参加工作起,便懂得如何孝敬她了。6两,是长期实践摸索出来的。一是能保证吃得鲜,二是可有效保脆,不至于吃到后面润掉了;8小块,能确保她每天吃两块,而且吃得恰到好处。

我知道,等一下母亲又要说:“怎么又买了?这么贵,歇一阵子没关系的。”然后我笑笑,也不回答母亲的话。而母亲也会略带笑意,习惯于我的不回答。随后我会很陶然的看着母亲把塑料袋口解开,用她那只需一个手指的特殊的打结法,把袋口重新扎紧一下,母亲扎的绝对的不透气儿。那常常是我们费尽心思也无法打开的结。我相信即使放几个月,炒米糕也不会潮润。

吃过饭后,稍微休息了一下,我又可以带着欣赏的心情,看母亲利索地打开她那有个性的结。我喜欢看她一手往口里送,另一手在下面小心地接着细细品尝的姿态。喜欢看她眼角的水波般的皱纹一圈圈荡漾开去。

这时我的脑海里就会冒出一个念头:母亲现在五十几,活到八十几时,我买给她炒米糕的次数,能追上她在饭底为我藏荷包蛋的次数么?

也许是因为在娘胎里时,跟着母亲吃了三个多月的红薯杂粮吧,以至于少时的我体弱多病。小手臂十分瘦,所以外婆把它比作“灯芯杆子”。

听母亲说小学三年级时,我竟因病只读了一个多月书。好像在人们惶恐于地震的那一年,伯父带着我坐火车赴邵阳看病。回来后,在母亲看我的眼神里我看出多了一丝慈爱和怜悯。

从邵阳回来的那次晚餐,至今让我记忆犹新。当我把饭吃到一半时,突然发觉了一点点黄黄起着皱的东西。

很具有香辣敏感的我,我已知道那是荷包蛋。当我抬头向母亲望去时,只见她朝着两个正埋头吃牛皮菜的弟弟使了使眼色,示意让我隐瞒。一阵惶恐过后,那鸡蛋下了肚。

那时的家境是很窘迫的。记忆中,我们兄弟三人过生日的模式保持了至少十年以上。即遇上一个人过生日时,母亲总是不多不少煎五个荷包蛋,“小寿星”吃三个,过“搭生”的各一个。若平日里,荷包蛋于常人绝对是难得一尝的。然而,自那晚之后,母亲至少每天都要让我有一次惊喜。那可不是像今天饲料鸡蛋,而是真正的土鸡啄虫草之精,聚集了营养之精,精心营造而来的那种特香特黄的鸡蛋啊。

蠕动于米饭深处的竹筷传递的温暖,每每由竹筷再经指间旋即抵达心魄。

米饭里的秘密一直隐藏到我十五岁那年,由于外出读高中,才告中断。那时父亲已不在了,家境依旧寒苦。好在我的身子在暗暗滋养的爱里,渐渐硬朗,已能经受得起外头的风雨了。

不过,每次出发,母亲仍要给我煮几个蛋,塞进行李里。鸡蛋,这种包含天地乾坤深意的东西,已经成了我母爱的代名词。

在我读高中到大学的七年里,因为距离,也因为忙碌,母亲仅仅来过我的学校一次。那是发生在我高二的那个大雪天。那次大雪,把学校与家之间隔着的一片原始森林里的大部分树木都压断了。当时,我的一本书忘在家里了。母亲为此竟在大雪中赶了二十多里山路,一步一个脚印的走了过来。

我根本没想到母亲会来到这。当母亲出现在宿舍门口时,她略点凌乱的头发直冒热气,左手拄着一根像是路上捡来的类似拐杖的树枝,右手提着一个深蓝色印花布捆着的包裹。

在寝室刚坐下,母亲便从怀里掏出书来。我感觉到了书上有点燃烧心灵的温度。接着,母亲小心地解开包裹的蓝布层,又解开毛巾层,最后将手帕层解开。里面是一个披饭碗盖着的菜碗。

当我试图去揭开覆着的饭碗时,有点颤抖的手的手指怎么也抓不稳。母亲笑了笑说:“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啊,要咬紧牙读书呢。”

然后用她手上特有的摩擦力,揭开了最后的秘密。在同学们的惊奇声中,三个黄灿灿、香喷喷的荷包蛋赫然出现。

碗底的三朵太阳之花,照耀着岁月之寒。一生的温暖尽在心中。

那一刻,想起母亲冒着随时可能被断树断枝砸伤的危险,踽踽独行于林海雪原的样子,我眼眶里似乎有股汹涌的细流。

“伢子,你又在想什么啊?”我知道,我又一次失神地回忆往事了。其实,略怀反哺之心的子女,又有谁会不失神于既往的慈爱,感怀于眼前的皱纹呢?

也许,每个人的生命世界里,都有些简洁的粮食,简洁的细节,一粒粒灿烂,穿透人生的温柔部分。我愿意被这样的温柔,轻轻地穿透身体的每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