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年便听到有人赞扬程砚秋是一位“义伶”。这称号不免带一点封建色彩。具体所指,大体谈的是他对罗瘿公有知遇之恩。比如,一九二三年罗卧病东交民巷的德国医院,程砚秋几乎无日不往探视。罗死后,一切医药、丧葬费用也都是程砚秋负责料理的。
罗瘿公埋骨西山的幻住园,程砚秋每次离京到外码头演出,行前总要在罗的坟前默默致哀。这种举动也很难用封建的“义”
和“孝”所能解释。他这种感情一直延续到全国解放以后。程砚秋在《我所走过的道路》中说,罗瘿公对他善意的培养,使他“终身不忘”。(见《程砚秋文集》)
罗瘿公是什么人呢?余亦无知,往常总把他看成清末的遗老,是位捧角儿的名士而已。因为他是光绪年间邮传部衙门里的一位京官,辛亥以后闲居宣南的广东会馆,只要天不下雨,便日日沉溺于京华歌场之中,可算个“戏癖”。这称号实际上并不显示什么光彩。
后来,我在旧书店买得罗瘿公的一部《鞠部丛谈校补》,是他死后由他的好友李释戡为其补定刻板的。还有一部《瘿庵诗集》,也找到了。读后才慢慢发现自己的主观和浅陋。原来罗瘿公是一位了不起的艺术家。他同程砚秋的关系并不是名士捧角儿的俗例。
程砚秋的成为一代名优,自然是他自己的刻苦努力,但确实也与罗的培养提携分不开。
在《瘿庵诗集》的前面,有黄晦闻写的一篇序,其中谈到:
“甲子元日,瘿庵过余曰:吾度岁之资,今日只余一金耳,以易铜币百数十枚,实囊中犹不负听歌钱也。”这说明,罗瘿公虽然过着穷愁潦倒的日子,只要能凑够买票的钱,还是要去听戏。本来他也可以去趋炎附势,以求个人的富贵,因为袁世凯当道时也曾慕名来罗致他。他不为所动,宁肯过那种穷日子。
从他写的《鞠部丛谈》里,也可以看到他并不满意袁世凯。
这部《鞠部丛谈》,极富戏曲史料价值,还生动地反映了民国初年的旧京文化风习。又因采用了笔记的形式,读来饶有兴味,是一部很有意趣的书。例如,罗瘿公记下了袁世凯为了反对革命党人,曾经令人写了一部咒骂孙中山和黄兴的剧本。这个剧本名《孽镜台》,戏中诬孙文、黄兴、秋瑾为兽类,而制服这些兽类的下凡的几大金刚则是张勋、冯国璋、段祺瑞等一批军阀。
名伶杨小楼饰冯国璋,钱金福饰张勋,金仲仁饰段祺瑞。又姚佩秋饰孙文,慈瑞泉饰黄兴,姚佩兰饰秋瑾。这出戏可称京戏现代戏,足见袁党的无聊和疯狂,不失为辛亥前后的一段史话。
黄晦闻又看出“瘿庵于世深而不求深于世……至其驰情鞠部,宜若深矣,然自谓非有所痴恋,则亦未尝求深”。实际上这里也埋藏着罗的不少内心的隐痛。“瘿庵驰情鞠部,世有疑而议之者,余尝举以相规,则答余书云:吾欲以无聊疏脱,自暴于时,故借一涂以自托,使世知共讪笑之,则无暇批评其余,非真有所恋也。”
这当然是就他在政治上的愤世嫉俗而讲的。当梁启超在办《庸言报》时,罗瘿公是经常撰稿人,除诗词、掌故外,他的《庚子国变记》读者更多。这些可以说明,他不是一个昏聩的遗老,对于戏曲艺术也不是全无兴味的。他在《扰扰》一诗里写道:
扰扰利名趋苦恼,纷纷蛮触自争持。
终年听曲行吟处,尽是先生快活时。
他不求官,不求利,甘心忍受清贫而向往“清歌日日吾耳娱”
的生活。这是一个摒弃了官场的繁扰,一心想从戏曲艺术中去寻找寄托的有骨气的文人。他在《答客问》里曾经自豪地回答关心他的朋友说:
有客叩门屡不值,每向吾友三叹息。
谓我昏然废百事,苦伴歌郎忘日夕。
他把当时社会上看不起的戏曲艺人,看作是最知心的朋友,同情他们,敬重他们,懂得他们的喜怒哀乐,并热心参与他们的艺术实践,在戏曲艺术和文化知识方面给他们以广泛的影响。这在六七十年以前,在旧京艺坛上能够出现一位罗瘿公这样的人物,实在是很难得的。
一九二三年十月二十日,久病初愈的罗瘿公扶病来到上海丹桂第一台听程砚秋的戏,引起场内中外观众的注目。当时英文《大陆报》的美国记者孔夫人于散戏时走到罗的面前,握手祝贺演出的成功,并称誉罗为“东亚之莎士比亚”!事后又著文遍寄美国各大报。
这个美国人对罗的评价当然是有些溢美了。但是,从这里不是也可以看出罗瘿公确是一位大编剧家吗。
二
罗瘿公逝世以后,刚刚二十岁的程砚秋抚棺痛哭,他为老师写的挽联是:
当年孤子飘零,畴实生成,岂惟末艺微名胥公所赐?
从此长城失恃,自伤懦弱,每念篝灯制曲无泪可挥!
这副挽联,道出了他们师生的情谊。
程砚秋自幼家贫,六岁时便卖给荣蝶仙为徒。一九一七年“十三岁时倒嗓,声带喑哑。在倒嗓时期,荣蝶仙与上海戏院订立六百元一个月的合同。在这以前演戏时曾遇罗瘿公先生(每日都看我演出),听说我要去上海表演,非常着急,因为我若此时去演出,嗓子会更坏下去,前途将被毁掉。没几天,我就糊糊涂涂离开了荣家,与母亲又住在一起了,后来才知道瘿公先生为此事曾向银行借了七百元给了荣家作为出师的赔偿费用,将我赎出,以后演出有了收入才慢慢还清这笔债”(见《程砚秋文集》)。罗瘿公挽救的是一个默默无名的、行将毁灭的人才。日后这个倒嗓少年,在罗的爱护下,果然成为一位世界知名的大艺术家。
罗瘿公有《赠程郎》五首,前有小序,写出他俩的初次相会:
“余屡闻人誉艳秋,未之奇也。一日,观梅郎剧罢,杨子穆生盛道艳秋声色之美,遂偕听曲。一见惊其慧丽,聆其音,宛转妥贴,有先正之风。异日见于伶官钱家,温婉绰约,容光四照;与之谈,温雅有度。迩来鞠部颓靡,有乏才之叹,方恐他日无继梅郎者;今艳秋晚出,风华相映,他时继轨,舍艳秋其谁?来轸方遒,当仁不让。”其中的一首诗是这样写的:
风雅何人作总持,老夫何日不开眉。
纷纷子弟皆相识,只觉程郎是可儿。
说是个人偏好也好,说是慧眼独具也好,总之,对程砚秋这匹“千里马”来说,罗瘿公是一位真正的“伯乐”。
那么,罗瘿公究竟给了程砚秋以什么影响呢?或者说,他在哪些方面对程砚秋进行了培养和帮助。说清了这一点,似乎我们也就可以比较全面地认识罗瘿公其人了。
当年那位热情的美国女士赞誉罗是“东亚之莎士比亚”,这无非说明罗是一位戏剧作家而已。据我现在所看到的不完全的材料,从一九二二年二月到一九二四年六月,在两年多时间里,他为程砚秋写了十几个剧本,计为: 《梨花记》、《花舫缘》、《红拂传》、《玉镜台》、《风流棒》、《鸳鸯冢》、《赚文娟》、《玉狮坠》、《青霜剑》、《金锁记》、《龙马姻缘》、《花筵赚》等。当然,今天来看,这些剧本也许不一定是佳作,但却都是新创作的剧本,显然有的在当时都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如一九二三年九月程砚秋到上海演出,当时罗瘿公记载:“艳秋处接函甚多,要求演新戏,此亦足见新戏之受人欢迎也。《红拂传》则无贵贱皆挂口边,饭馆走堂亦知之,将来不免多演几次也。” (见《御霜年谱》)又如,罗写的《鸳鸯冢》,本来是一个为针砭当时的包办婚姻而写的陈义甚高的剧本,可是观众反应不热烈,罗只好对程说: “为了你的生活危机,只有先牺牲我。”他不得不迁就环境,又写了《赚文娟》和《玉狮坠》。果然九城轰动。程砚秋怎能不感念罗的这种牺牲自我,成全他人的精神呢。“每念篝灯制曲无泪可挥!”到了欲哭都无泪的时候,那是巨大的哀痛。编创新剧本,这是罗瘿公在艺术上对程砚秋的第一个帮助。
第二,是根据程砚秋倒嗓后的具体条件,帮助他创立新腔。
过去很多剧评家说,程砚秋的新腔是一九二二年方才创立的。自那时“别辟蹊径,自创新声,抑扬顿挫,一波三折,于婀娜中寓刚健,于缠绵处施控纵,如哀蝉,如啼鹃,自绕逸响,荡人心魄,而程派新腔,遂风靡海宇矣”(见陈灵犀《满城弦管作秋声》)。我不懂戏曲,说到程腔的创立,恐怕绝不是单单得益于某一个人的帮助,主要还是内因起决定的作用,靠演员自己的实践。但是,恰恰是在罗瘿公开始为他编制剧本以后,程腔才脱颖而出,这当中是耐人寻味的。当然,这里面也有王瑶卿先生的心血,而王瑶卿的教程学戏,又是罗瘿公一手安排的。
第三,罗瘿公指定程砚秋拜王瑶卿、梅兰芳等人为师,从艺术上多方面给程以熏陶。“在十四岁到十六岁时,这三年中瘿公师曾给我订下每日的课程表:上午练声,阎岚秋先生(九阵风)教刀马,打武把子。下午与乔惠兰、谢昆泉、张云卿先生学习昆曲,夜间到王瑶卿先生家学京剧。星期一、三、五到平安电影院看电影。”(见《程砚秋文集》)罗瘿公在艺术上并不保守,他规定程每周看三次新兴艺术的电影就是一个例证。他每天都看程的戏,从表演到扮相、演唱都给以辅导,简直像一个导演。有时候,他还带着程砚秋去看别人的戏,随时加以指点,学习人家的长处。罗瘿公是诗人和书法家,程砚秋的字和画都得到过旧京名家的指教,在戏曲演员中文墨修养是较高的。诗人和文士如康有为、陈三立、樊樊山、陈叔通、吴昌硕等也都是由罗瘿公介绍与程相识的。
第四,罗瘿公似乎又是一位戏剧演出的组织家。程砚秋搭什么戏班,上什么戏园子,开什么戏码,罗瘿公都亲历其事。一九二二年程第一次到上海去演出,他也同行。连程拒赴大流氓黄金荣的饮宴,而去同荀慧生交流艺事,他都参与操持。
第五,除了演戏,在怎样做人方面罗瘿公对程砚秋的要求也是严格的。王瑶卿先生回忆说,当年程砚秋从他学戏时,每天必须经过妓院集中地带的八大胡同,罗瘿公规定程砚秋一定要绕道而行。为此,他由煤市街进大马神庙东口的王宅,每天要多走一里多路。可是程砚秋规规矩矩的听话,目不斜视,甘走远道,莫怪王瑶卿先生当年带着心爱的口吻说: “不是现在我替程四夸口,唱旦的讲究戏的身份儿目前真得数他……”(见张古愚《程砚秋值得钦佩》)又如一九二三年底,程砚秋因成班事迟迟难定,心情不好而酣于竹战,罗瘿公当时在病院中得悉此事十分焦急。当他听到程为打牌输去六百余元,“极愤,乃书亲笔信责劝程砚秋坚决禁赌,并致函果湘林先生督促之”。果湘林是程砚秋的岳父。程砚秋果然从此听了老师的话弃绝竹战(见《御霜年谱》)。罗瘿公对于一个演员的道德如此看重,对程砚秋的爱护是很感人的。由此看来,程砚秋对于罗瘿公的感念至深自有来由。他们是师生的关系,也是艺术上的同好和知友,如果把他们之间的关系,仅仅看作是“梨园义气”或程砚秋个人品质上的特征,便使我们看不到他们交往的意义了。人们常常念叨一些老伶工们,如王瑶卿、梅兰芳、程砚秋、荀慧生、尚小云、周信芳等人都能书善画,分别从大师们学习过丹青,殊不知这种艺术熏陶对他们的表演艺术是极具价值的。我不知道梅兰芳与齐如山的交往深到什么程度,我想也应该成为我们研究的课题。戏曲演员似乎离不开文人学士的友谊,这是事实,可惜多少年来没有人能深入地讲个明白。相反地倒可能认为这些人给来自民间的戏曲艺术带来不少士大夫气,是不足为训的。功过是非,很可以商量商量。
一九二四年秋,罗瘿公贫病而亡,文人曾刚甫有诗挽之:
结客遍湖海,逢人只肺肝。
没时何所惜,晚况益艰难。
丝竹存微尚,沧桑付达官。
裹头余尺布,事有至辛酸。
寂灭方为乐,难禁一恸情。
缘空能澹定,度胜是生平。
骨髓成何病,琴弦欲废声。
唱衣犹诗瞑,霜露下残更。
琴弦盈耳,常伴歌郎。罗瘿公不愧是一位业余的、热心的顾曲家。他同程砚秋的故事,应该成为艺苑中的一段佳话,对于后人也有启发,特别是对一些青年演员来说,从中吸取的东西会更多。
让我们在近代戏曲史上永远记下罗瘿公这个名字吧。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