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帝王将相论时事
8405300000025

第25章

章子之意,以霸统重其实,而不知实之轻自霸统始。使天下之名皆不得过乎实者,固章子意也。天下之名果不过乎实也。则吾以章子为过乎圣人。圣人不得已则不能以实伤名,而章子则能之。且吾岂不知居得其正之为正,如魏受之于汉,晋受之于魏。不如至公大义之为正也哉,盖亦有不得已焉耳。如章子之说,吾将求其备。尧、舜以德,三代以德与功,汉、唐以功,秦、隋、后唐、晋、汉、周以力,晋、梁以弑。不言魏者,因章子之说而与之辨。以实言之,则德与功不如德,功不如德与功,力不如功,弑不如力,是尧、舜而下得统者,凡更四不如,而后至于晋、梁焉。而章子以为天下之实,尽于其正统霸统之间矣。

欧阳子纯乎名,故不知实之所止。章子杂乎实,故虽晋、梁弑君之罪,天下所不容之恶,而其实反不过乎霸。彼其初得正统之虚名,而不测其实罪之所至也。章子则告之曰:“尔,霸者也。”夫以弑君得天下而不失为霸,则章子之说,固便乎篡者也。夫章子岂曰弑君者其实止乎霸也哉,盖已举其实而着之名,虽欲复加之罪,而不可得也。

夫王者没而霸者有功于天下,吾以为在汉、唐为宜。必不得已而秦、隋、后唐、晋、汉、周得之,吾犹有憾焉,奈何其举而加之弑君之人乎。呜呼!吾不惜乎名而惜乎实也。霸之于王也,犹兄之于父也。闻天下之父尝有曰尧者,而曰必尧而后父,少不若尧而降为兄,则瞽、鲧惧至仆妾焉。天下将有降父而至于仆妾者,无怪也。从章子之说者,其弊固至乎此也。

故曰:莫若纯乎名。纯乎名,故晋、梁之得天下,其名曰正统,而其弑君之实,惟天下后世之所加,而吾不为之齐量焉,于是乎晋、梁之恶不胜诛于天下,实于此反不重乎。章子曰:“尧、舜曰帝,三代曰王,夏曰氏,商、周曰人,古之人轻重其君有是也。”以为其霸统之说。夫执圣人之一端以藉其口,夫何说而不可。吾亦将曰:孔子删书,而虞、夏、商、周皆曰书,汤武王、伯禽、秦穆公皆曰誓,以为吾皆曰正统之说,其谁曰不可。圣人之于实也,不伤其名而后从之,帝亦天子也,王亦天子也,民亦人也,人亦氏也,夫何名之伤。若章子之所谓霸统者,伤乎名而丧乎实者也。

论治道二首

道德

人君以至诚为道,以至仁为德,守此二言,终身不易,尧舜之主也。至诚之外,更行他道,皆为非道;至仁之外,更作他德,皆为非德。何谓至诚?上白大臣,下至小民,内自亲戚,外至四夷,皆推赤心以侍之,不可以丝毫伪也。如此,则四海之内,亲之如父子,信之细心腹;未有父子相图,心腹相欺者,如此而天下之不治,未之有也。丝毫之伪,一萌于心,如人有病,先见于脉,如人饮酒,先见于色。声色动于几微之间,而猜狙行于千里之外。强者为敌,弱者为怨。四侮之内,如盗贼之憎主人,鸟兽之畏弋猎。别人主孤立,而危亡至矣。何谓至仁?视臣初手足,视民如赤子,战兵、省刑,时使、薄敛,行此六事而已矣。祸莫逆于好用兵,怨莫大于好起狱,灾莫深于舆士功;毒莫甚于夺民利,此四者陷民之坑阱,而伐国之斧钺也。去此四者,行彼六者,而仁不可胜用也。《传》曰:

“至诚如神。”又曰:“至仁无敌。”审能行之,当获四种福。以人事言之,则主逸而国安;以天道言之,则享年永而卜世长,此必然之理,古今已试之效也。去圣益远,邪说滋炽,厌常道而求异术,文奸言以济暴行。为申、商之学者则曰:“人主不可以不学术数。”人主天下之父也,为人父而用术于子,其可乎?为庄、老之学者则曰:“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匆狗。”欲穷兵吁武则曰:“吾以威四夷而安中国。”欲烦刑多杀则曰:“吾以禁奸慝而全善人。”欲虐使厚敛则曰:“吾以强兵革而诛暴乱,虽若不仁,而卒归于仁。”此皆亡国之言也。秦二世、王莽尝用之矣,皆以经术附会其说。《书》曰:“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此言威福不可移于臣下也。欲威福不移于臣下,则莫若舍己而从众,众之所是,我则与之;众之所非,我则去之。夫众未有不公,而人君者天下公议之主也。如此则威福将安归乎?今之说者则不然,曰:“人主不可以不作威福。”于是违众而用己,己之耳目,终不能篇天下,要必资之于人,爱僧喜怒,各行其私,而浸润肤受之说行矣。

然后从而赏罚之,虽名为人主之威辐,而其实左右之私意也。奸人窃吾威福而卖之于外,则权与人主侔矣。《书》曰:“威克厥爱,允济;爱克厥威,允罔功。”威者,畏威之谓也;爱者,怀私之谓也。管仲曰:“畏威如疾,民之上也;从怀如流,民之下也。畏威之心?胜于怀私,则事无不成。”今之说者则不然,曰:“人君当使威刑胜于惠爱。”如是,则予不如夺,生不如杀,尧不如桀,而幽、厉、桓、灵之君,长有天下,此不可不辨也!

刑政

《书》曰:“临下以简,御众以宽。”此百世不易之道也。昔汉高祖约法三章,萧何定律九篇而已,至于文、景,刑措不用。历魏而晋,条目滋章,断罪所用,至二万六千三百七十二条,而奸益不胜,民无所措手足。唐及五代,止用津令;国初加以注疏,情文备矣。今编敕续降,动若牛毛,人之耳目所不能周,思虑所不能照,而法病矣。臣愚谓当熟议而少宽之。人主前旒蔽明,黈纺塞聪,耳目所及,尚不放尽,而况察人于耳目之外乎?今御史六察,专务钧考簿书,摘发细微!自三公九卿,救过不暇。夫详于小必略于大,其文密者其实必疏。故近岁以来,水旱盗贼,四民流亡,边鄙不宁,皆不以责宰相;而尚书诸曹,文牍繁重,穷日乏力,书纸尾不暇,此皆苛察之过也,不可以不变。《易》曰:“理财正辞,禁民为非,曰义。”先王之理财也,必继之以正辞。其辞正?则其取之也义。三代之君,食租衣税而已,是以辞正而民服。自汉以来盐铁酒茗之禁,称贷榷易之利,皆心知其非而冒行之,故辞曲,而民为盗。今欲严刑妄赏以去盗,不若捐利以予民,衣食足而盗贼自止。夫兴利以聚财者,人臣之利也,非社稷之福;省费以养财者,社稷之福也,非人臣之利。何以言之?民者国之本,而刑者民主贼。

兴利以聚财,必先烦刑以贼民,国本摇矣,而言利之臣,先受其赏。近岁宫室城池之役,南蛮西夏之师,车服器械之资,略计其费,不下五千万缗,求其所补,卒亦安在?若以此积粮,则沿边皆有九年之蓄,西夷北边,望而不敢近矣。赵充国有言:“湟中谷斛八钱,吾谓籴三百万斛,羌人不敢动矣。”不待烦刑贼民,而边鄙以安。然为人臣之计,则无功可赏,故凡人臣欲兴利而不欲省费者,皆为身谋,非马社稷计也。人主不察,乃以社稷之深忧,而徇人臣之私计,岂不过甚矣哉!

新论上

古之君子,因天下之治,以安其成功;因天下之乱,以济其所不足。不诬治以为乱,不援乱以为治。援乱以为治,是愚其君也;诬治以为乱,是胁其君也。

愚君胁君,是君子之所不忍而世俗之所徼幸也。故莫若言天下之诚势,请言当今之势。

当今天下之事,治而不至于安,乱而不至于危,纪纲粗立而不举,无急变而有缓病,此天下之所共知而不可欺者也。然而世之言事者,为大则曰无乱,为异则曰有变。以为无乱,则可以无所复为,以为有变,则其势常至于更制,是二者皆非今世之忠言至计也。

今世之弊,患在欲治天下而不立为治之地。夫有意于为治而无其地,譬犹欲耕而无其田,欲贾而无其财,虽有锄耰车马、精心强力,而无所施之。故古之圣人将治天下,常先为其所无有而补其所不足,使天下凡可以无患而后徜徉翱翔,惟其所欲为而无所不可,此所谓为治之地也。为治之地既立,然后从其所有而施之。植之以禾而生禾,播之以菽而生菽,艺之以松柏梧檟,丛莽朴樕樕:音sù,一种小树,无不盛茂而如意。是故施之以仁义,动之以礼乐,安而受之而为王;齐之以刑法,作之以信义,安而受之而为霸;督之以勤俭,厉之以勇力,安而受之而为强国。其下有其地而无以施之,而犹得以安存。最下者,抱其所有伥伥然无地而施之,抚左而右动,镇前而后起,不得以安全而救患之不给。故夫王霸之略,富强之利,是为治之具而非为治之地也。有其地而无其具,其弊不过于无功。有其具而无其地,吾不知其所以用之。

昔之君子,惟其才之不同,故其成功不齐。然其能有立于世,未始不先为其地也。古者伏羲、神农、黄帝既有天下,则建其父子,立其君臣,正其夫妇,联其兄弟,殖之五种,服牛乘马,作为宫室、衣服、器械,以利天下。天下之人,生有以养,死有以葬,欢乐有以相爱,哀戚有以相吊,而后伏羲、神农、黄帝之道得行于其间。凡今世之所谓长幼之节、生养之道者,是上古为治之地也。至于尧舜三代之君,皆因其所阙而时补之。故尧命羲和历日月以授民时,舜命禹平水土以定民居,命益驱鸟兽以安民生,命弃播百谷以济民饥。三代之间,治其井田沟洫步亩之法、比闾族党州乡之制,夫家卒乘车马之数,冠昏丧祭之节,岁时交会之礼,养生除害之术,所以利安其人者,凡皆已定,而后施其圣人之德。是故施之而无所龃龉。举今《周官》三百六十人之所治者,皆其所以为治之地,而望人之德不与也。故周之衰也,其《诗》曰:“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刑。”由此言之,幽、厉之际天下乱矣,而文、武之法犹在也。文、武之法犹在,而天下不免于乱,则幽、厉之所以施之者不仁也。施之者不仁而遗法尚在,故天下虽乱而不至于遂亡。及其甚也,法度大坏,欲为治者,无容足之地,泛泛乎如乘舟无楫而浮乎江湖,幸而无振风之忧,则悠然唯水之所漂,东西南北非吾心也,不幸而遇风则覆没而不能止。故三季之极,乘之以暴君,加之以虐政,则天下涂地而莫之救。然世之贤人,起于乱亡之中,将以治其国家,亦必于此焉先之。齐桓用管仲,辨四民之业,连五家之兵,卒伍整于里,军旅整于郊。相地而衰征,山林川泽各致其时,陵阜陆墐各均其宜,邑乡县属各立其正,举齐国之地,如画一之可数。于是北伐山戎,南伐楚,九合诸侯,存邢卫,定鲁之社稷,西尊周室,施义天下,天下称伯。晋文反国,属其百官,赋职任功,轻关易道,通商宽农,懋懋:音mào,劝勉。

穑劝分,省财足用,利器明德,举善援能,政平民阜,财用不匮。然后入定襄王,救宋卫,大败剕人于城濮,追齐桓之烈,天下称之曰二伯。其后子产用之于郑,大夫种用之于越,商鞅用之于秦,诸葛孔明用之于蜀,王猛用之于苻坚,而其国皆以富强。是数人者,虽其所施之不同,而其所以为地者一也。夫惟其所以为地者一也,故其国皆以安存。惟其所施之不同,故王霸之不齐,长短之不一。

是二者不可不察也。

当今之世,无惑乎天下之不跻于大治而亦不陷于大乱也,祖宗之法具存而不举,百姓之患略备而未极,贤人君子不知尤其地之不立,而罪其所施之不当、种之不生,而不知其无容种之地也,是亦大惑而已矣。且夫其不跻于大治与不陷于大乱,是在治乱之间也,徘徊彷徨于治乱之间而不能自立,虽授之以贤才,无所为用,不幸而加之以不肖,天下遂败而不可治。故曰:莫若先立其地,其地立,而天下定矣。

新论中

治国而为其地,非圣人而后然也,古之君子莫不皆然,而其不然者则仅存之国也。人之治其家也,其最上者为虞舜,其次为曾闵,而其次犹得为天下之良人,其下者乃有不慈不孝。置其不慈不孝,盖自其得为良人以上至于为舜,其所以治其身,上以事其父母,下以化服其妻子者不同,而其所以为生者,子耕于田,妇织于室,养其鸡豚,殖其菜茹,无失其时,以养生送死,虽舜与天下之良人均也。舜而不然,不得以为舜;天下之人不然,不得以为良人。何者?是亦治家之地焉耳,而至于为国而岂独无之?

昔者文王之治岐也,耕者九一,故周

公因之,建为步亩沟洫之制。何者?其所因者治世之成法也。孔子之治鲁也,鲁人猎较,孔子亦猎较。何者?其所因者衰世之余制也。当战国之强,诸侯无道,然孟子亦以为有王者起,今之诸侯不可尽诛,惟教之不改而后诛之。故汉之兴也,因秦之故而不害其为汉;唐之兴也,因隋之故而不害其为唐。由是观之,则夫享国之长短,致化之薄厚,其地能容之而不能使之也。地不能使之长短薄厚,然长不得地则无所效其长,厚不得地则无所致其厚,故夫有地而可以空,有所为者举而就之可也。

当今之世,祖宗之法或具存而不举,或简略而不务。具存而不举,是有地而不耕也;简略而不备,是地有所废缺而不完也。欲筑室者先治其基,基完以平,而后加石木焉,故其为室也坚。今之治天下则不然。盖尝论之,自五代以来,强臣专国,则天下震动而易乱。自吾祖宗削而渐磨之,则今世可以粗安。

凡今世之所恃以为安者,惟无强臣而已。然恃其一之粗安也,而尽忘其余,故尝以为当今天下有三不立。由三不立,故百患并起而百善并废。何者?天下之吏,偷堕苟且,不治其事,事日已败而上不知使,是一不立也;天下之兵,骄脆无用,召募日广,而临事不获其力,是二不立也;天下之财,出之有限而用之无极,为国百年而不能以富,是三不立也。基未平也,加之以其所欲为是,故兴一事而百弊作,动一役而天下困,投足而遇陷阱,侧身而入河海,平居犹惧有患,而况求以驰骋于其上哉,固不可矣。

今夫夷狄之患,是中国之一病也。吾欲拒之,则有以为拒之之具;和之,则有以为和之之费。以天下而待一国,其为有余力也,固亦宜矣,而何至使天下皆被其患?今也天下幸而无它患难,而唯西北之为畏。然天下之力,亦已困而不能支矣。一岁之入不能供一岁之出,是非特纳赂之罪也,三事不立之过也。

故三事立,为治之地既成,赂之则为汉文帝,不赂则为唐太宗。赂与不赂,非吾为国治乱之所在也,治乱之所在,在乎其地之立与不立而已矣。

天下之事因循而维持之,以至于渐不可举,犹曰是养之未至也。乘舟中流,释其楫而听水之所之,旋于洄洑洑:音fū,漩涡,格于洲浦,以为是固然也,其为无具,亦已甚矣。以今之时,天子仁恕,士大夫好善,天下之风俗,不至于朋党乱正、诬罔君子也,世之清议凛然在矣。公卿之欲有为以济斯世,谁有言者,而曰吾有所待,是徒空言,非事实也。

故为之说曰:居之以强力,发之以果敢,而成之以无私。夫惟有私者不可以果敢,果于一不果于二,天下将以为言。不果者不可以强力,力虽强而辄为多疑之所败。天下之人惟能为是三者,则足以排天下之坚强,而纳之于柔懦,扰天下之怨怒,而投之于不敢。惟不能为是三者,则足以败天下之贤才,而卒之以不能有所建。是故无私而果敢,果敢而强力。以是三者治天下之三不立,以立为治之地。为治之地既立,然后择其所以施之,天下将无所不可治。

新论下

天下之未治也,患三事之不立。苟其既立,则患其无以施之。盖君子为国,正其纲纪,治其法度,皆可得而知也。惟其所以施之,则不可得而知。

周公之治周也,修其井田,封建百辟,可得而知也,其所以使天下归周者,不可得而知也。孔子之治鲁也,堕其三都,诛其乱政,可得而知也,其所以使羔豚不饰贾,男女别于道者,不可得而知也。孟子之所以治邾者,正其疆界,五口之家,桑麻鸡豚必具,可得而知也,其所以使之至于王者,不可得而知也。孔子、孟子之所汲汲以教人者,在其不可得而知,而其可得而知者,不详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