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镇墓兽5:无字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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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乾隆的瑞士机器人

暗门内是一间硕大的密室,四周都是金属墙壁,没有窗户,全靠数盏灯泡照明。

房间正中摆着一台巨大的钟表,高度相当于一个成年男子,镀金的外壳与支架,雕琢着繁复的欧洲洛可可式的花纹,钟面隐藏无数镜子与玻璃,犹如凡尔赛宫镜厅的微缩版。秦北洋想起五年前刺杀三巨头的那一夜——阿海也是当年刺客中的一员。

眼前的钟表分为四层阁楼:

顶层是个圆形的亭子,两个穿着十八世纪欧洲服饰,头戴三角帽的西洋小人。

第二层才是罗马数字的钟面,美轮美奂,至今准确地走着秒针,此刻是深夜十点零五分。

第三层,竟是个西洋乐队,一伙人各自手执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竖琴、短笛、长笛、双簧管、单簧管、圆号、小号、长号、大号、定音鼓、小军鼓、大鼓、三角铁、钹、锣……只是这些小人固定不动,各有活灵活现的神态,不晓得动起来会是怎样。

第四层,有个金发碧眼的西洋少女,还有个虬髯大汉。少女手执中国文房四宝,站在一张书桌跟前,似是伺候文人墨客写字的小婢女。虬髯大汉穿着西洋绅士服装,手提一支毛笔,对准一张迷你宣纸,却还未着一墨,留白以待君来填。

“这是……”

秦北洋捂着自己的嘴巴,觉得不可思议,故宫之中,竟然藏着这样的珍宝,却听到密室角落里传来一个干枯嘶哑的声音——

“乾隆皇帝最爱的瑞士钟表机器人。”

“谁?”

阿海下意识地拔出匕首,护卫在秦北洋的身前。

角落里亮起一盏灯光,原来有张小床,躺着个蓬头垢面的老头子,留着花白的辫子,看年纪快八十岁了。他穿着灰扑扑的工匠服,留着一把灰白胡子,显然不是被阉割的太监。

“我……我是内务府皇家工匠……钟尽善……”

老头子说话气息奄奄,眼睛虽然睁着,却是混浊无光。秦北洋大胆地靠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毫无反应。

“您的眼睛?”

“一个月前……瞎了。”钟尽善抬起胳膊,准确地指着瑞士钟表机器人,“为了修复它,我已在这间密室中住了十年……修到最后一步……老天不可怜我啊,却让我的眼睛瞎了,还差那么一丁点儿啊……”

秦北洋明白了大概,这位皇家工匠为修复这台奇珍异宝,竟然消耗了十年光阴,日日夜夜盯着钟表里的小机关和小零件,就算天生视力绝佳的神枪手也熬成瞎子了。

“您在这儿修钟表,这是内务府总管大臣特许的吧?”

按照规矩,后宫中,除了皇帝与未成年的皇子,绝不可能有正常男性过夜,放在二十年前也是要砍头的。

“是皇上特许的。”

“哪个皇上?”

“放肆!自然是当今圣上——我大清英明神武的中兴之主宣统皇上。”

秦北洋无论如何都没能把这位老钟表匠口中的皇上跟溥仪联系在一块儿,他也不想跟老人家争辩,坐在行将就木的钟尽善身边说:“您老辛苦啦。”

“啥您老您老的,叫我老钟好了。”瞎眼老头子打开了话匣子,“十年前,皇上才八岁,他老人家可是天纵英才啊,自个儿钻到延禧宫,看中这台乾隆爷的瑞士钟表机器人。可惜哟,这宝贝只为皇上表演了一次,再也动不了了,除了表针还在转,其他那些个机关啊,比方乐队啊、写字小人啊,全失灵了。皇上却被这台钟表迷住了,派我老钟来修理……这不,十年过去了,我是老不中用啦,还没能修完,就差一口气!我的眼睛又瞎了,唉,我对不起皇上呀。他老人家虽年轻,可聪明着呢!洋文也会,汉文也好,特别喜欢钟表,他要是早生个十年二十年,大清国也不会亡呢。”

秦北洋听着有些心酸,不晓得该怎么说。

阿海走上一步,挨着老工匠的耳边说:“老钟呀,刚才跟您说话的小伙子,他也是内务府的皇家工匠,被总管大臣派来接您的班,今晚上就来修复这尊宝贝。”

“啊……自从大清灭亡,内务府的皇家工匠们,死的死,逃的逃,还有剩下的?”

秦北洋跪在老钟面前说了句实话:“老爷子,我爹也是内务府皇家工匠,他叫秦海关,您可认识我爹?”

“老秦?嘿!你是老秦的孩子?”

行将就木的老头子猛然咳嗽,宛如临死前的回光返照,紧紧抓着秦北洋的双手。其实啊,他是在摸秦北洋手掌心的茧子,那才是工匠特有的标记。

“我爹说,他在颐和园当差时,曾跟一位皇家钟表匠学过修复乾隆皇帝的西洋钟,那就是您吧?”

“对对对……颐和园……老佛爷常年住那儿,咱们这些工匠呢就都过去了。秦海关比我小几岁,他一直管我叫哥。虽是给皇家修陵墓的,可他的手巧着呢,脑子也比我好使。照道理说,我这手艺是不能传给外人的,但我无儿无女,连干儿子都没有。老秦愿意跟我结拜为兄弟,我就收了他做弟弟,把这钟表手艺传给了他。”

“十年前,我和爹住在京西骆驼村,爹传给我一些钟表手艺,但我天生愚笨,只学了一些皮毛而已。”

“虎父无犬子,有老秦的孩子在,我就放心啦。今儿晚上,就算拼了我这条老命,也得跟你一起把这宝贝修好!”老钟使劲摸着秦北洋的脸庞,摸到他满脸胡须与长头发,“老秦的孩子也成大老爷们儿了。当年他在颐和园,总是说媳妇肚子不争气,没跟他生个一儿半女,长吁短叹秦氏墓匠族的手艺要断了,如今后继有人,他该有多开心呢!对啦,老秦怎么样?身子骨可比我好吧?”

“我爹……五年前就过世啦……”

瞎眼的老钟流不出眼泪:“唉,你瞅瞅,咱们这一代工匠啊,我怕是最后一个老不死的了。”

“老钟啊,明儿一早,就是皇上给我们下的最后期限,无论如何,他要亲自来延禧宫看这台瑞士钟表机器人的表演,今儿晚上,咱们必须把它给修复了。”阿海搂着秦北洋的肩膀说,“北洋,普天之下,老钟之后,这个活儿,就只有你能胜任了。”

“可这乾隆爷的瑞士钟表机器人,钟老爷子修了十年都没修好,我这建造镇墓兽的手艺,能把它给修好?”

老爷子喘息着握紧秦北洋的手:“小秦呀……我修了十年……只差最后一口气了……你一定能行的……”

“北洋,你就把这最后一口气,给这台老钟续上,也不枉老爷子十年的心血。”

阿海又是一语双关,老钟是钟表匠,也是这台一百来年前的瑞士钟表机器人的修理者,而今晚闯入紫禁城的使命,就是给这“老钟”续命。

秦北洋低声耳语:“阿海,你把我关在古墓中一年,又用棺材把我运到故宫,就是为了让我来修一台钟?”

“这难道不是你这辈子最大的乐趣吗?”

阿海又是一语中的——修补器具,干工匠活,确是秦北洋这辈子最大的乐趣。修复这台乾隆皇帝的瑞士钟表机器人,可比做劳什子的刺客联盟领袖、阿萨辛的继承人有意思多了……他该有多理解爱做木匠活的天启皇帝与设计了断头台又被断头的路易十六呀。

可秦北洋怎能听阿海的摆布?他用余光瞄着四周,这间水晶宫二楼的密室,四面都是钢铁,连跳窗的机会都没有。如今自己身体虚弱,肺癌没有复发就烧高香了,腰间捆着铁链子,面对阿海这个绝顶高手。而他身后两个黑大褂汉子,背后藏着刀剑,绝非善类,自己绝无反抗逃脱的可能。

最重要的是,秦北洋缺少一个无所不能的帮手——小镇墓兽九色,更别提安禄山的唐刀与俄国十字弓了。

“先让我仔细瞧瞧这件宝物……”

秦北洋拽着身上的铁链条,慢慢环绕瑞士钟表机器人走了一圈。虽然密室里亮着许多盏灯,他还是提了一支手电筒,照射出钟表底座背后刻着的两行洋文。仔细分辨,发现是法语和德语,秦北洋认出其中的德语:

工匠联盟第十七代大尊者Pierre Jaquet-Droz敬奉中国大皇帝陛下

倒吸一口凉气,想不到在这紫禁城深宫之内,乾隆皇帝最喜爱的瑞士钟表机器人,竟然是工匠联盟大尊者的作品。

秦北洋闭起眼睛,想起一年多前在东京日本桥,关东大地震来临之前,地下密室所见到的工匠联盟第二十三代大尊者的真容……

现如今,恐怕全世界都认为,是秦北洋刺杀了这位大尊者。这一年来,工匠联盟与刺客联盟之间的腥风血雨,不知已白白葬送了多少条生命……

“钟老爷子,您可知,这件瑞士钟表机器人是何人所造?”

“瑞士国的皮大师。”

听到老钟说起“皮大师”,秦北洋按捺住想笑的冲动,瑞士钟表大师Pierre Jaquet-Droz的名字就是Pierre,这是个法语名,中国通常译为“皮埃尔”。那位上海法租界的古董商,大画家高更的侄子,就叫皮埃尔·高更。

“这位皮大师的宝贝,怎会落到乾隆皇帝的手上?”

“乾隆爷八十大寿之时,两广总督福康安向广州十三行的英国人订购了这台寿礼。”

秦北洋想起坊间传说——权倾一时的福康安,本是乾隆皇帝的私生子。果然是有一份孝心呢。

“英国洋行就找到了瑞士的皮大师?”

“不错。皮大师,乃泰西欧罗巴诸国不世出的能工巧匠,曾经周游列国。”老钟眼睛虽瞎,脑子却很清楚,“皮大师最擅长做机械人偶,这些小机器人拥有三大绝活,一是写字,二是画画,三是弹奏乐器。以至于大奥国、大普国、大西国的贝勒格格们,都以为碰到了邪魔巫术。据说啊,大法国的皇后娘娘,也曾一掷千金求购这些宝贝。”

老爷子说的“大奥国、大普国、大西国的贝勒格格们”想必就是奥地利、普鲁士以及西班牙的王子和公主们。“大法国的皇后娘娘”再次让秦北洋哑然失笑,却想起在巴黎地下墓穴的石棺中的断头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的不朽真容,在这帝制覆灭的紫禁城,不免心中胆寒……

“皇上既然喜欢这台钟表机器人,为何不请瑞士的钟表匠人来修理?”

“早就去瑞士公使馆问过啦,可人家瑞士人说,那钟表工匠大师的后人,只剩一个手表牌子,已经无人能修理这件宝贝了。”老钟又连续咳嗽几下,指着自己床底下,“小秦呀,我这辈子所有工具都在这儿,我全送给你啦,就当收了个关门徒弟,咱们来……”

秦北洋从床底下翻出各种修理钟表的工具,许多是第一次见到,奇形怪状却又颇具心思。

阿海催促:“北洋,时间紧迫,我们只有一夜。”

“若我修复好了这件宝贝,你会放我走吗?我不信你说的任何话。”秦北洋已在阿海身上吃过不止一次亏,“何况,我为何要跟杀父杀母的仇敌,又是刺客联盟的叛徒做交易?”

“但你别无选择……”

阿海脸上刀疤一翘,匕首悬在老钟头顶,若是秦北洋不答应,老头子当场血溅五步。他的动作颇为轻巧,瞎眼的老工匠毫无所知。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秦北洋控制呼吸,免得让老钟察觉出来,叹息一声:“好吧,为了钟老爷子,我答应你。”

“好嘞!”老钟颇为兴奋地起身,摸到瑞士钟表机器人前,“小秦,咱们就从最底下的第四层开始……”

“北洋,我对你有信心。”阿海饶有兴趣地双手抱肩,守在密室门口,监视着秦北洋与老钟,“现在是晚上十点四十五分,距离鸡叫天明还有三个半时辰。”

“活该我是天生的工匠命。”

其实,秦北洋刚一看到这个宝贝,就已手痒痒想打开试试。自从他上了太白山与阿幽结婚,有差不多一年时光,就把自己关在山顶上,钻研瑞士大型钟表的修复技艺。他还命人从欧洲购买了两台十八世纪汝拉山区的古董钟表,模拟花鸟虫鱼的运动,以及当时人物风貌甚至战争与格斗。这是秦北洋不可逃脱的宿命,若是死到临头,也会请求给自己最后一次捣鼓机械干工匠活的机会。

他成了瞎眼老钟的眼睛,在老爷子指导下进行修复。老钟反复说“只差一口气”。他旋开底座螺丝,才见到精美绝伦的复杂机关。有些密如蛛网,钢丝比头发丝还细,代表工业革命以前,西洋手工艺的最高水平。

自从接触过白鹿原唐朝大墓金井下的“封印之门”,秦北洋的五感便有了极大提升,其中也包含视觉。即便在灯光不那么明亮的环境中,他也能看清楚所有细微之处,不漏纤毫。霎时间,脑中自动浮现出各种齿轮与擒纵结构,犹如让人产生密集恐惧症的图纸……

这不是秦北洋生命中最漫长的那一夜,但是这座宫殿最漫长的那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