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镇墓兽5:无字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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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孟婆之死

孟婆快死了。

秦北洋暂且放下跟阿幽的恩怨,老金与中山引着他们转过大爷海,爬上幽深的山洞,里面飘来浓烈的腐烂味。过去三年,孟婆隐居于此,几乎足不出洞。

孟婆躺在一张草席上,依然穿着太平天国时期的衣装,仿佛从天王府的殿堂下来,黑布裹头,圆领长袍,寿服般的左衽,简直可以装棺出殡了。她已九十多岁,不再鹤发童颜,头发掉了大半,脸上露出纵横交错的皱纹,铜钱般的老人斑,雕凿出了死神的模样。

“婆婆!”秦北洋扑到孟婆身边,抓住她干瘪松弛的手,就像摸着一块冰凉的枯树根。

“北……北洋……你终于来了……”孟婆已气若游丝,但一看到秦北洋,仍然双眼放光,犹如太奶奶看到了重孙子,临终前的回光返照。

“婆婆!您不会有事的,我这就下山去给您找大夫,太白山北麓不是有孙思邈的药王谷吗?我去给您摘最好的草药,保准您能活到一百零八岁!”

孟婆嘴角泛出微笑:“北洋……你过来……我跟你说个秘密。”

秦北洋凑近她的嘴巴,不想孟婆又看了阿幽一眼,抬起枯树根般的右手摆了摆,意思是让阿幽回避。难道还有什么惊人的秘密,连天王的女儿都不能告知,只能让秦北洋知道?阿幽识相地退出,离开前在秦北洋耳边关照:“照顾好婆婆!”

阿幽退出后,孟婆拉着秦北洋的手说:“北洋……婆婆这辈子……终于要到头了……天国无法复兴,这是我最大的遗憾。但再想想,我这一生看到过的人啊,经历过的事啊,还有天国的兴起与灭亡,就像看到了整部历史。也许唯一的遗憾,就在于我要告诉你的秘密。”

“婆婆,你不必告诉我的。”

“我不想让这个秘密被我带入天国。”孟婆双眼放光,憋足最后一口真气,让自己的嗓音重新变得洪亮,尽管广东口音依旧难懂,“你有前缘未了。”

“这……”

“我也有前缘未了。”孟婆露出一脸死皮与褶子,“我总是给‘天国学堂’的学童们灌一碗孟婆汤,让他们忘记前世的一切,好好把握在天国的来世,做个优秀的刺客或‘镇墓兽猎人’。我也时常想喝下自己熬的汤,可每喝一次,往事反而历历在目,如血如泣……北洋,还记得吗,你和阿幽大婚之夜,我给你们做了一张‘合挥’,写有‘西王议政司’五个字。”

“西王——太平天国的西王萧朝贵?”

“是的,他是我的夫君,我是西王娘。”

“难道说——婆婆,您就是大名鼎鼎的洪宣娇?”

为了解太白山上这伙人的心理、性格与逻辑,秦北洋已把天国历史补了一遍。洪宣娇是太平天国奇女子,艳绝一世,勇冠三军,常率女兵百名,所向披靡。每次大战,她先拜上帝,再化淡妆,乘绛马,舞双刀,长身白皙,衣裙青皓,如皎月落白雪,清兵望之如神女下凡。

“我本不姓洪,原名杨云娇,原与天王同乡——广东花县福源水村。我与天王结为兄妹,改姓洪,客家话云与宣发音接近,才有洪宣娇之名。金田起义,永安建制,我嫁给西王萧朝贵。新婚不久,他战死于长沙,我成了小寡妇。待到太平天国打下天京,东王倾心于我。而我正青春守寡,难耐寂寞,竟有了儿女私情。人之将死,我也无所忌讳。古往今来,功高震主会惹来杀身之祸。东王几次搞降童把戏,让天王尤为窝火,直至天京事变……”

“您很内疚?”

“我对不起东王,也对不起天王。北王叛乱被诛,翼王又负气出走,虽有忠王、英王、干王的忠勇才干,但清廷亦有曾妖、李妖、左妖等名臣良将,终于打破了天京。”

秦北洋接口道:“婆婆,是您保护幼天王杀出重围,逃亡到太白山上重建了小天国。而在南昌被清廷凌迟处死的幼天王不过是个少年侍卫的替身。”

“但这是一个谎言……”孟婆沉重地喘着,“当年,我保护幼天王颠沛流离逃到江西。我洪宣娇无能,未能保护好幼天王,让他被清廷捉了去。当我带着一支精锐来救幼天王,却在死人堆里找到做替身的侍卫。我们计划在南昌劫狱,几次三番失败。也许是我要营救幼天王心切,反而促使清廷痛下杀心,以免夜长梦多。十六岁的幼天王被绑在牛车上,四根长钉将他钉于木桩。他被割了一千多刀,在受刑柱上惨叫,整个南昌都能听到哀号声……”

“中国历代帝王死于非命者不少,但被凌迟处死的只有这一位啊。”

“我躲藏在围观百姓之中,眼睁睁看着幼天王被千刀万剐,却无能为力。直到他仰天惨叫:‘天父救我!’但没有奇迹出现,我也救不了他。事后,我只能用重金买下他被割下的骨肉与内脏,在南昌郊外草草掩埋……”

“婆婆,如果六十多年前,幼天王已被清朝凌迟处死,”秦北洋的脑袋急速转动,“那么太白山上的天王又是谁?阿幽又是谁的后代?难道说是做替身的少年侍卫?”

孟婆的双眼流出混浊的眼泪:“幼天王已经升天,但天国的大旗却不能倒。恰逢遵王赖文光派人来接我们去太白山,我就想起长相酷似幼天王的少年侍卫。哪怕是个冒牌货,却也能凝聚人心,只要振臂一呼,管他是真是假?必有东山再起的一日。整整六十年前,我们登上太白山,拥戴少年侍卫登基为天王。我们欺骗了所有人,天国余部都相信他就是幼天王。我一心一意要复兴天国,为幼天王复仇,发誓刺杀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甚至清朝皇帝与淫妇叶赫那拉氏。因此才有了太白山刺客教团。”

秦北洋想起欧洲传说末代沙皇全家并未被杀光,还有个公主死里逃生到了西方世界,正在号召白俄的遗老遗少们效忠呢,恐怕也是个冒牌货吧。但对政治而言,是不是真货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是否相信他(她)是真货。

“原来阿幽并非天王洪秀全的曾孙女,她是少年侍卫的后代,她是个替身的后代,她原本也根本不姓洪?”

“是啊,这才是太白山真正的秘密。”孟婆淡淡一笑,“每年的升天祭,其实祭祀的不是替身,而是真正的幼天王洪天贵福!”

秦北洋颓然道:“既然连幼天王都是假的,那么秦始皇地宫赝品之旁的天王陵墓,想必也是一个赝品了?”

“根本不存在天王灵柩……要知道,当年天京沦陷之日,连个活人逃出来都极其艰难,更别说运出一具棺椁了。”

“对啊,这是一个常识问题,人们却往往愿意相信神话,而不愿相信常识。”

孟婆还有最后一点点力气抬手抚摸秦北洋的下巴:“北洋,我没有看错你啊。这尊灵柩,或者说这座天王陵墓,只是为了团结太白山的人心士气,将太白山包装成天国的圣地。”

“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包括信仰……”

秦北洋竟也流下眼泪,虽然他始终未曾真正融入太白山,永远不会放下对刺客们的仇恨,却对这座山上蹉跎了三代人的天国后代们,无限同情与怜悯。有些人为之奋斗了毕生的理想和信念,却是建立在谎言的基础上。也许这才是历史的真相与常态。

“这秘密原本是要告诉楼儿的,既然他不在山上,我只能告诉你了。”

楼儿是谁?秦北洋想起一个名字——李高楼,便是“鬼面具”,也是孟婆最喜欢的太白山上的学童,如今缥缈无踪。

孟婆又啜泣了好久,秦北洋将她扶起:“往事若能如烟,明日亦能如烟!”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铁匣,打开锁头,有包黄绸缎,裹着一截乌黑头发。

“这是……”

“天王的头发。”孟婆颤抖着捻起一根粗粗的发丝,“天京事变前夕,天王召我入宫,求我拯救天国,断发相赠。”

“古人云,断发如断头,天王这是把身家性命都交给您了啊。”

“这截头发已保留了六十多年,也是我活着最后的念想。”

孟婆将头发贴着自己脸颊,似乎还能闻到天王活着的气味……

突然,她从席子上坐起来,双眼放射精光,高呼故乡的客家话:“天父天兄天王太平天国,洪宣娇灵魂归荣上帝享福之天堂!天王哥哥,妹妹来也。”

这话中气十足,吐出最后一点生命,仿佛面对天京沦陷的烈火熊熊,面对幼天王被千刀万剐的惨叫……

九十岁的孟婆闭上双眼,身体重新柔软,轻得宛如三尺白绫,躺倒在秦北洋怀中。

孟婆的魂魄已升上太白山的云海,飘过千山万水,去天王府的荣光大殿,去金田村的上帝教营盘,去广东花县的官禄布村,去洪秀全与杨秀清的身边。

秦北洋抱着死去的孟婆,双眼噙着泪水走出洞窟,走到白雪茫茫的大爷海前。阿幽、老金、中山以及太白山上的众兄弟,包括小镇墓兽九色,全都齐刷刷跪下,送别升天的孟婆。

按照太白山的风俗,守灵七日后下葬。孟婆在闭关的山洞的石壁上留下遗言——太平天国未曾光复,遗体不得入土,而要抛下悬崖,魂归天国。

至于孟婆的秘密,秦北洋没想好是否要告诉阿幽。如果幼天王是个冒牌货,那么阿幽也是个冒牌货,自己这个天王曾孙女婿更是个冒牌货,恐怕太白山上的一切都将烟消云散……

告别日,恰是头七,太白山又下起大雪,夹杂灰色烟尘,洋洋洒洒,如天国覆灭的灰烬。秦北洋亲手抬着孟婆灵柩来到拔仙台,将十九世纪的中国历史推下悬崖,穿破茫茫云海,直入尘埃。白鹤围绕孟婆告别,灵柩仿佛插上翅膀,翱翔三圈,魂兮归来,消失无踪。

阿幽抹干眼泪,命令老金与中山等众人散去,悬崖边只剩秦北洋与她二人,以及九色相伴。

她凑在夫君的耳边说:“哥哥,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有了你的种。”

“什么?”

秦北洋惊得跳开三尺外,只见阿幽抚摸着自己小腹。

“傻瓜,你还不懂吗?”阿幽身着为孟婆守丧的白衣,却笑盈盈地捏了捏他的胳膊。

“你……”

“嗯,你要做爹了。”阿幽把头靠在秦北洋的肩上,这一回他却没有躲避。

“冤家啊……”秦北洋长长叹出一口气,这一辈子都要被拴牢在太白山上了。

阿幽勾住他的胳膊,吹气如兰:“哥哥,你别走,你要陪着我,陪着我们的孩子。”

“嗯,妹妹,我答应你。”他下意识地抚摸阿幽的头发,粗壮的大手摸到她的肚子,仿佛有个螺蛳般大小的镇墓兽,正在缓缓萌芽孕育。

他回头盯着九色说:“九色啊九色,勿要靠近阿幽,君知否?”

九色跟着秦北洋闯荡人间多年,早已粗通人事,可怜兮兮地逃入天上地宫,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前。它明白自己体内的数块灵石,已让主人身患绝症,如今更不能靠近孕妇。它半是哀怨自怜与嫌弃,半是嫉妒阿幽的肚子,恐怕那里头孕育的小生命,将会取代自己在主人心中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