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柳木原睁开凉薄的双眼,额上刻着生人勿近四个大字,语气疏远而淡漠,“这里是什么地方?”
当日一掌一剑,尽管偏了半寸没有伤到心肺,却也伤及了内脏,莫如月花了好些功夫才将他救治妥当,待柳木原醒来之时,已是三日之后的事了。
忘川有水名忘情——这不是莫如月随意胡诌的,只是想不到柳木原身体有异,时至今日那药才肯发作。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记住你是谁。”莫如月一边捣着药草,一边煮着药汤,几乎没空闲拿眼瞄他一瞄。
柳木原想来极少受到冷落,见她不怎么理睬自己,面色越发不善:“那我是谁?”
“我说了,你会信吗?”莫如月不答反问。
“你且说。”
“如若不信,我多说何益?不过是浪费唇舌……”收好药草装入陶罐,莫如月起身往外装水,不再理会柳木原。
柳木原端的是一头雾水,脑子一片空白什么也记不起来,唯一说得上话的人又莫名其妙不待见自己,不禁有些茫然了。这间草屋坐落在山湖边上,看起来陌生得很,屋外一片青山绿水,风景倒是不错,就是苍凉清冷了些,好在初秋之际还有些蝉鸣不断,听起来至少不那么孤单。
孤单么……为何会觉得这种感觉如此熟悉,沁入心脾……
“哎呀!大白救我!”河岸边突然传来女童稚嫩的叫声,柳木原转眼望去,只见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从树上失足摔了下来,随即白影一闪,偌大的一只牧羊犬蹦出来接住她,端的是稳稳当当。
“哈,抓住了!”枝叶摇晃,树影斑驳,细眼看去才发现树上还有个年纪一般大的小童,扑在树干上逮着了一只鸣蝉,兴奋地朝女孩挥手,看起来得意极了。
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左颊上精致浅白的梨涡像一朵含苞待放的雏菊,远离人世却又沾染了人间的烟火。柳木原的心就那么静静地落了下来,触及地面有种说不出的踏实以及……充足,他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这样温馨的感觉……
他不知道……这世间还有一个词,叫做“家”。
茅草屋顶炊烟袅袅,熟食菜香引得人饥肠辘辘,虽然有句话叫“君子远庖厨”,但在莫如月的压迫下,南宫尹墨不得不遗弃君子的行径操持起菜刀来。莫如月在一旁翘着二郎腿啃桃子,见到南宫尹墨的怨夫状不禁心情大好,烛桃啊……这家伙人不可貌相,烧的菜似乎很好吃呢!
烛桃啊……你究竟在哪里了?
“呀,完了……”南宫尹墨抖抖勺子,“盐放太多了!”
“呃……没见你放多少啊,我尝尝……”毕竟有血缘关系,加之南宫尹墨本就极疼莫如月,两人的关系自相见之后一直在蒸蒸日上。
“嗯,小心烫。”南宫尹墨夹起一片菜叶往莫如月嘴里送,眯起眼一脸关切。
“哈……好烫!”莫如月贪嘴,却一不小心被被烫破了舌头,不禁跳起来哇哇大叫。
“都说了叫你小心烫……真是……”南宫尹墨一边心疼地斥责,一边快速倒过一杯水递上来。
莫如月捧过碗一闪,瞬间躲过南宫尹墨的铁勺子:“嘿嘿,打不到!”随即又双手叉腰作泼妇状:“大胆刁民,竟敢私自殴打老婆,小心本夫人休了你!”
“娘子……”南宫尹墨可怜兮兮地凑过来偷香,“为夫错了,娘子大人大量,就饶了为夫这一回吧……”
“咔嚓……”窗棂传出一阵脆响,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一瞬间轰然破碎,心在一刹那被掏空,宛如寂灭的连星辰也遗弃的黑暗夜空,再无半点光亮。
“柳叔叔,吃饭啦!”柳逸白跑过来敲了敲柳木原的房门,一双黝黑闪亮的眼睛在转身的刹那划过狡黠的神色。
“我不饿。”柳木原淡漠地应了声,走出屋子到河边散步。
为什么,会觉得那么失落……
那个人,是谁?他又是谁?他们之间认识吗?她似乎很不待见他啊……明明是那么明媚的女子,却独独对他冷眼相看……他,又要被再次遗弃了吗?又为什么……是再次呢?
“白,过来,快过来……”柳逸菲的小脑袋突然在窗户边冒出来,对着柳逸白招招手小声唤了一声,继而指了指窗棂上的五指印记,笑得异常邪恶,“父皇吃醋了嘎嘎,娘亲真厉害……嘎嘎嘎,那个南宫叔叔真的真的好帅哦~”
柳逸白:“……”对不起,我不认识你……
“主上!”一拨劲装白衣人匆匆赶上来,颇为激动地在柳木原身前下跪,“属下保护不力,望主上责罚!”
“你们是?”柳木原眉头一皱,警惕地看向他们,手掌中已自然而然抓起了一把冰羽。这群人的气息,太陌生!
“主上?!”白衣人大惊,脸上焦虑的神色却不像在作假,“主上莫不是……”
“他失忆了。”莫如月自林间缓缓走出,幽幽把玩着手里的一个银色面具,“你们来得正好,也省得我上门讨医药费了,喔,一共是三百八十两……金子。”说着眸中亮光一闪,啪地把面具扔给柳木原,“你的东西,别落下……”
“呃……”带头的白衣人微微一愣,随即往兜里一掏摸出一叠银票来,“有劳神医,我家主人的记忆是否能恢复?”
“神医?不敢当不敢当……”莫如月十分自然地接过银票塞入袖中,缓缓道,“这位公子伤到了头部的脉门,一时间很难痊愈。在下这里有一瓶药丸,若是每日服两次,对恢复记忆会有一定的帮助。”
“多谢神医。”
“公子不必客气,救人乃医者之责。只是,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
“神医请说。”
“在下与家人避居于此,望公子莫与外人透露。”莫如月拢一拢衣袖,果然还是穿男装比较舒服!
“神医放心,我等自会保密。”带头人躬身一礼,即刻捎上柳木原闪人,莫如月低头数着银票,看不见柳木原眼中那抹连他自己也不知晓的眷恋。待他们走远之后,南宫尹墨才将将从树上跳下来,狠狠盯着莫如月手里的那叠银票,口吻中满是忿忿不平:“你这又是唱的什么戏?那可是我的手下!”
“哎呀,别那么小气嘛!不就是一块玉佩,借人家戴几天又有什么关系?!”莫如月一早就盯上了他暗中培植的白莲会,可南宫尹墨却是个吊儿郎当的主,倒不是说他不能成就一方霸主,只是柳木原更能胜任这个位置罢了。
暗皇被杀,暗宫必然被取缔,柳木原的下属一定不服柳木景的调度,从而自成一派;青山招集各地的山匪浪人,成其一方势力;以柳木原的枭雄之才,白莲会再是鱼龙混杂,也一定得以脱颖而出;再加上三国的大势力,以及一些迎狼烟而起的七七八八的英雄狗熊……九州终于变得很热闹了啊!
南宫尹墨望着莫如月粹亮的眼神,突然惊觉自己打小呵护关爱的妹妹竟然是个乱世祸水?!他很怀疑,如果自己说出了父亲一直隐藏着的那个秘密,这个祸水的下一步打算会发生怎样的剧变……
不过,既然自己早就决定将它烂在肚子里了,还是不要再拿出来祸乱天下吧。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打算……你知不知道烛桃究竟是被什么人抓去了?”那天见到南宫尹墨的神色就很不对,但他又不肯说,莫如月一直在等他告诉自己,可有些人就是不逼不自觉!
该怎么说呢?南宫尹墨抬头看了看天际,俊朗的剑眉逐渐弯成一种惆怅的弧度。
“烛桃为那个人……挡了一刀。”
他不知道那个黑衣人是什么来历,但他可以肯定,烛桃之所以会恨男人恨到入骨,全是因为那个人吧……因为在见到那个人的一刹那,她的眼睛像是骤然活过来了一样。
“呵呵……那个人,是谁?”莫如月本来对烛桃的八卦没什么兴趣,但是那个人却妨碍了她的行动,现在看起来,好像还成了她这个便宜哥哥的情敌,那她就不能袖手旁观了。
“不清楚,不过好像有人叫他……秋大人。”南宫尹墨不比莫如月,他本就是一个纨绔,尽管有些城府,却没有用在正途上,因而对于这种享誉九州的人物,他略有耳闻却没细究,“这个称谓,好像在哪里听过……”
秋大人?!莫如月眼前闪了闪,居然会是他?!
烛桃啊烛桃,你瞒得我好辛苦!难怪,难怪……他们会提前知晓我们的行动,难怪,狼的行动会那么凑巧那么诡异!他的爪牙,埋得可真够深啊!也许,这个世界上最危险最难对付的不是柳木景不是赤炎,而是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却能轻易变动格局的秋大人!
烛桃对他的恨几乎深入骨髓,但也爱到了骨子里……这么说来,烛桃暂时不会有太大的危险。
“秋大人?”柳逸菲趴在大白身上挠挠小脑袋瓜子,转头问柳逸白,“好像很耳熟啊,白你听见过么?”
“唔,让我想想……噢,对了!你记不记得师傅有一天喝醉了,骂了一个人老半天,那个人好像就是秋大人来着!”
“咦?师傅认识他?”莫如月素来很不屑那个神魂颠倒品位恶劣为老不尊的小老头,但此刻听柳逸白这么一讲,似乎有那么点上道了,“师傅骂他什么?”
“好像是……”一听自己派上了用场,柳逸白即刻睁大眼睛搜肠刮肚地想,记忆力好得惊人,“‘想我一代天山名师,居然也会被你这样的狐狸勾了魂去……孽障啊孽障!为师倾尽所有授你本领……却不想你竟用来……秋大人?哼,哼哼……想不到你这样狼子野心却能如此隐忍……烛雪女帝那么丑的女人,你也能闭上眼睛在她身下承欢?哈哈……哈哈哈……活该你被小帝姬憎恶……你也不嫌自己脏!哈哈哈,秋水居子!你以为就凭你那些下贱的伎俩……可是,这世间又有谁……能拒绝那样妖媚的你呢?……哈哈,哈哈哈……”
莫如月越听脸色越暗,南宫尹墨则听得满脑子黑线。
“咳咳,好了好了……”莫如月招招手,那死老头不把她家的孩子祸害个透他就不消停是吧?
秋水居子!好一个秋水居子……先是拿蛊祸害了莫如枫,现在又把烛桃绑了去,这个苗人,这个妄图颠覆整个九州的苗人……还有可能会听令于凤夜帝君吗?
说不定,赤炎才是他手下的傀儡!
可是莫如月也很清楚,南清风所说的金丝铁笼,绝不会是赤炎的空口白话……那么,凤夜之行,她到底该不该去?这一趟险,究竟值不值得?那个妖孽万丈的男人,并不比柳木原容易应付,反而比他更为棘手复杂。那个性情反复无常的傀儡帝王,从挣断引线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彻底坠入魔道了吧?
但是为什么,他会对素未谋面的自己这样感兴趣?
一见钟情的鬼话根本不适合这个年代,他,究竟又是谁?!
“驾,驾——”马车一路狂奔朝南,卷起尘土漫天,在金色的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色泽。
如果赤炎真是傀儡,那么她不妨与其联手对抗秋水居子,自古至今,傀儡对操纵者从来都是不共戴天!
“哥哥,你如果真的喜欢烛桃的话,便是抢,也要抢过来!”
如果烛桃不能自拔,就让哥哥助她一臂之力吧!如果注定要与秋大人为敌,那么最终登上这片血染的江山,君临整个天下的人,一定会是……莫如枫!
嵌金色的红木大门缓缓打开,一扇复一扇,直通整个暗潮汹涌的深深宫闱。
莫如月一袭俊采男装,手执折扇玉树临风,脚踏勾尖金色小皮靴,整件长衫纯黑如墨,只用金丝线在衣角处勾勒了一只展翅遨游的凤凰,与眉心燃烧的火凤交相辉映。那个血色的“奴”字已然湮灭无迹——她不是凤凰,她只是一只坠入妖道的魔鸦。
神挡杀神,魔挡杀魔!
宫心计,帝王情,翩翩浊世佳公子,有美倾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