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一个人到了最伤心最绝望的时候,是不会顾及尊严这回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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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家的那天,S城阴沉了许久的天终于放晴了。我想,这或许是个好兆头。
打包行李的过程中,我不能自制地掉了些眼泪,挺矫情的,我自己也知道。
每次搬家,都不可避免地要放弃一些东西,丢掉一些东西,或者在无意中遗失一些东西。我落泪的原因不在于这些琐碎的物件值多少钱,而在于它们是某些记忆的线索。
搬一次家就等于失一次火,已逝的年月都成了烈火中的灰烬,我也仿佛渐渐成为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打包好最后几件零散的东西,简晨烨在房间里给面包车司机打电话,我坐在阳台的栏杆上晃动着双腿,久违的阳光落在我的身上,这一幕令我有些轻微的伤感。
我们在这里住了整一年,三百多个日夜当中,我没有一天发自肺腑地觉得快乐过。
这个被我的首席闺密邵清羽说成“简直跟贫民窟似的”的安置小区,停水停电从来不会提前通知,十分随心所欲。
有好几次我正洗着澡,身上的泡泡还没冲干净呢,突然间,水龙头就跟死了似的没反应了,害得我只能包着浴巾像个傻帽似的蹲在地上,一边发抖,一边等来水。
隆冬天气,我双脚冻得跟两坨冰似的,想用热得快烧点水泡脚吧,谁知道刚插上电,呵呵,刚插上电就短路了。
水电一起停的夜晚,最适合点上一支白蜡烛,坐在狭小的房间里追忆小半生所有的苦难。
这些也就罢了,咬咬牙,还是能够克服的。最让我无法忍受的是——老鼠!
臭不要脸的老鼠们为什么如此丧尽天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骂也骂过了,捕鼠夹也放过了,老鼠药也投过了,这些手段的确有些奏效,它们的同胞死的死,伤的伤,确实安宁了一段日子。但不久之后,余下的那些便开始了疯狂反扑,它们就像是自己也出了一份房租似的,理直气壮地跟我们一起住在这个四十平方米的小房子里。
它们心安理得地吃我们的饭菜,咬我们的衣服,还变本加厉地在我们的床上撒个尿,拉点屎。
噩梦一般的那天晚上,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个什么东西在我的头上动来动去扯我的头发,我想也没想就拍了一下简晨烨,叫他别闹。
黑暗中,简晨烨十分冤枉地说:“闹什么啊,不是我啊。”这时,我的耳边响起了几声“吱吱”,电光石火之间,我彻底清醒了,紧接着,整栋楼都听见了我直冲云霄的尖叫声。“欺人太甚!欺人太甚!”整个晚上,我一边哭,一边重复着这句话,不管简晨烨怎么安慰我,怎么哄我,都没用,我真是太难过了。我这活得也太窝囊了,连老鼠都可以肆无忌惮地欺负我。
就是在那天晚上,简晨烨下定决心要搬家。我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但理智还是恢复了一点,我试图跟简晨烨争辩:“别啊,我们当初租这里不就是图便宜嘛,要是搬去环境好一些的地方肯定又得费钱,那我们要何年何月才能攒够钱买房子啊。”
按照S城的物价水准来看,要想居住在相对来说比较好的环境里,我们要付出比现在足足高出一倍的生活成本。
但简晨烨只是拍拍我的头,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你这么哭,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简晨烨品性纯良,为人随和,不涉及原则的问题都是得过且过,唯有两件事情说什么都不能商量,一是关于他的理想,二是关于我。
从美院毕业之后,他一直立志要做纯粹的艺术工作者,为此不惜拒绝了好几个在我看来可以说是天赐良机的工作机会,然后回到S城,花掉了差不多所有的积蓄租下了一间两百平方米的厂房做工作室。
我当然很怄,有时候我逮着机会也会明嘲暗讽地问他说:“简晨烨,你是不是得了一种跟钱有仇的病?”
聪明如简晨烨怎么会听不出这话的弦外之音,但是当他用那双澄澈、明亮的眼睛望着我,认真地问我“难道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这也有错”的时候,我还能说什么?
我不忍心说出尖刻的话语刺伤他的自尊,于是只能变本加厉地委屈自己。
我委屈自己越多,便能苛刻简晨烨越少,这就是叶昭觉的“能量守恒”定律。
邵清羽在知道我们想要搬家的第一时间,便不遗余力地贡献出了她全部的热忱,我本想拒绝,但她的话说得也有道理——“求你了,我闲得像个废人一样,你让我找点事情发挥点余光余热不行吗?”
简晨烨白天必须画画,找房子的事基本上就全落在我肩上了。于是,邵家大小姐便开着车载着我满城转,一间不行就换另一间看,比我这个当事人还要积极。在稍微觉察出我有点气馁的时候她给我打气加油:“你不能放弃啊!
你看你现在住的那里,那是人住的吗?啊?”虽然是好朋友,但这话说得也有点伤人,我讪讪地说:“我穷嘛,有什么办法。”她踩了一脚油门,根本不理会我的难处:“不是穷不穷的问题,昭觉,你是对自己太狠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们正好路过一家百货商店。我把脸转过去看着窗外,商场外面的巨幅广告上全是本季的新款,彩妆、女鞋、衣服、包包、手表……广告上的模特化着精致的妆容,照片被美化得连毛孔都看不见,身材纤细、气质优雅,很美,很冷,仿佛真的不食人间烟火。
那是离我的生活很遥远、很遥远的一个世界。我沉默着与之对峙,心里在默默地计算着抵达它的时间,丈量着我与它之间的距离。
一个星期之后,我跟我满意的公寓终于在这个人间相遇了。家电齐全,采光良好,有正规的物业管理,停水停电都会提前张贴通知提醒住户,重要的是,它离简晨烨的工作室不远,步行过去只要半个小时,去我上班的公司也有直达的公交车,我再也不用提前一个小时起床转车了。
我仔细地算了算,尽管房租比从前贵了好几百,但交通费用上省下来的这一笔也不少,不会令我们的生活水平严重下滑。
邵清羽看着我那本密密麻麻的记账本,叹着气摇着头,一股子怒我不争的模样。
我看着她,认认真真地对她说:“清羽,我跟你的情况不一样。我不为自己打算,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为我打算。”
她怔了怔,似乎没料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过了片刻,她对我笑笑,说:“不是还有简晨烨嘛。”
简晨烨吗?
我低下头,摩挲着那个陈旧的记账本,这上面清清楚楚地记录着我们共同生活在一起的每一笔花销,那些简单的数字,就是构成我们生活的全部。
我可以依靠他吗?像古代的女子,将自己的一生托付给一个男人,无论时代如何动荡,生存环境如何惨烈,只要和这个人在一起,生命便有足够强大的后盾。我能够这样矢志不渝地去信任他吗?
我并不确定。
新公寓的房东太太是个五十多岁的妇女,姓丁,相貌和穿着都很普通,就是马路上、小区里随处可见的那种中年阿姨。
然而她一开口,我就知道,这不是个普通的中年阿姨。“这房子我本来是给儿子准备的,我是个很开明的妈妈,以后他结婚了,绝对不缠着他们跟我住。”她说完这句话之后,停顿了那么一会儿,像是等着我们恭维她的深明大义,只可惜我和简晨烨都没领会到这层深意,我们两个笨蛋的注意力全放在房子上了。
她等了一会儿,见我们没反应,便撇撇嘴继续说:“你们看这些装修啊,家电啊,我都是按最好的来的……”
这次我的反应很快了,小鸡啄米一般地点起头来。突然之间,她话锋一转:“谁知道他交了那么个女朋友,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我那个傻儿子还整天给她买高级货,一瓶香水就是一百多……”
其实,那一刻,我的正义感驱使我想为那位素未谋面的姑娘说一句公道话——一百多的香水,真的不算高级货。
但我不想得罪我们的新房东,一秒钟之后,正义感输给了残酷的现实,那句话被我生生地咽了下去。签合约的时候,我彻底看出来了,遇上这么个婆婆,丁阿姨未来儿媳的日子不会太好过。
丁阿姨给我们制定了严苛的约法三章。首先,在墙上钉钉子这种事,想都不要想!决不允许!她一边嗑瓜子一边慢悠悠地对简晨烨说:“我晓得你是画画的,反正那些鬼画符我也看不懂,就别往我这里挂了。将来你要是混得好,我还能拿着它卖钱;你要是混得不好,我还不晓得怎么处理。”
我拿余光悄悄瞥简晨烨,心里盘算着要是他在这个时候发脾气,我该怎么收拾这个不好看的场面。
但是他完全没有表示出不快,只是对丁阿姨笑了笑,暗地里,悄悄握了一下我的手。
我知道,他是为免节外生枝才没有跟丁阿姨一般见识。说起来,他原本不必忍受这样的轻慢,大可以甩出一句粗口就走,但大局为重,他忍了。
第二点,不能随意改动任何家具电器的位置,丁阿姨有她自己的道理:“我装修的时候特意请风水师来看过的,东西怎么摆,摆在哪里,都是有讲究的,你们年轻人什么都不懂,千万别给我乱动。”
有了第一点垫底,这第二点听起来倒显得没多过分。
第三,不许带狐朋狗友来家里鬼混。说到这个的时候,丁阿姨脸上出现了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对面就住着这么个小妖精,我听说,时不时地就有些乱七八糟的男人来找她。这一点我是绝对不允许的,别给我的房子里弄些什么脏东西,以后我自己家里还要住的。”我看着丁阿姨一张一合的嘴唇,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将来,绝对,绝对不能变成她这种爱搬弄是非的女人。
七七八八所有的规矩定下来之后,终于可以签租约了。在拿起笔的时候,我的内心,萦绕着一种淡淡的,却不能忽视的悲凉。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并不愿意跟房东太太这样的人打交道——尖酸、刻薄、小市民、斤斤计较,但我没有办法。
我孤身一人,身处于一个现实而功利的社会,没有殷实的家境,没有显赫的背景,没有能够给我铺就一条光明坦途的父母双亲,我唯一能够攫取的温暖,来自一个同样对未来感到迷茫和困惑的男朋友。
能够拒绝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说自己内心真正想说的话,这种自由,确实是美好的理想。
可是,光靠理想,我填不饱肚子,冬天也洗不上热水澡,更加别提那个扎根在我心里十几二十年的目标。
只有拥有足够应对生活的财力,才能够在想拒绝的时候毫不迂回地说出“不”。
能够掷地有声地说出“不”字的人生,才有尊严。终于,我在那张合同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叶昭觉。在回安置小区的路上,简晨烨轻声对我说:“以后再也不会有老鼠爬到你头上来了。”我死死地咬住自己的下嘴唇,没说话。
我没有想到的是,真正到了离开的这天,我的心里竟然会有这么浓重的离愁别绪。
人真的很奇怪不是吗?以往我所厌恶的那些东西,在这一天看起来都值得原谅,甚至有那么一点可爱。
比如路口那家脏兮兮的早餐店,虽然既不卫生又很难吃,但它的存在确保了我每天早上不用空着肚子去挤公交车。
还有那几个总是搬着椅子坐在空地里说是非的老太太。虽然她们的的确确不负长舌妇的美名,但很多时候,只要看到小区里有那么一两张陌生面孔,她们便会立刻发挥出私家侦探般的敏感,将对方盘问个清清楚楚,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们也是这个小区安保的一分子。
我最最舍不得的就是下楼只要走五分钟就到了的菜市场。我无数次嫌弃过它的嘈杂和市井气息,甚至痛恨自己有时为了几块钱跟小摊小贩据理力争……新公寓附近有全市最大的超市,冷冻柜里井井有条地摆放着已经处理好的鸡鸭鱼肉,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一副现代文明产物的模样,不像菜市场那么血腥,直接当着顾客的面宰杀家禽。但我知道,我再也买不到那么新鲜的蔬菜水果了,超市里也不会有好心的阿姨顺手送给我几根葱,几头蒜。
我很清楚,在告别这个曾经令我深恶痛绝的旧房子的时候,我也同时告别了一种家长里短的,人与人之间没有距离的,没有隔阂的,朴实的生活。
我想,只有这样解释,才能够为我坐在驶向新公寓的面包车上,突如其来的眼泪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
到新公寓楼下时,我们遇到了新的难题,面包车司机突然变卦说有急事不能帮我们一起搬东西上楼,要我赶紧付钱让他走。
我一看他那副尖嘴猴腮的样子,也知道这事没什么好商量,于是从钱包里抽出两张一百和一张十块的票子伸到他面前。没想到,他火气比我还大:“喂,美女,你这样就不好了吧,你男朋友跟我说好了给三百的啊。”我冷笑一声,想讹我,恐怕你还嫩了点。“我男朋友人老实,我来跟你算这笔账。运费算一百绝对没让你吃亏;老房子那边是五楼,按规矩一层楼十块钱,你前后两趟算下来总共是一百块;剩下十块是我人大方,请你喝水的。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吗?”
司机被我呛得半天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又绕回原地:“你男朋友跟我说好是三百的,你不能不讲道理吧。”
“你要是没有反悔,跟我们一起搬东西上楼,三百块钱我一分都不会少你。活儿没干到位,钱还想照拿,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师傅,这年头谁赚钱都不容易,您别欺负我。我反正下午没别的事,你要想耗呢,我陪你耗就是,反正我的时间,不值钱。”
我说完这番话,又晃了晃手里那三张票子。他瞪着我,这次丝毫没有犹豫,一把从我手里把钱夺了过去。我回头冲简晨烨笑笑:“卸货。”
到了黄昏,所有的物件全都妥当地安置好之后,我站在门口看了一下门牌号,2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