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晨烨挂掉电话之后,满脸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对我说:“约好了,后天我们过去找他。”
“后天我们就能见到你男朋友了,开心吗?”我忍不住挖苦他。没想到,我真是没想到,这个变态居然装作很娇羞的样子对我说:
“嗯,人家好开心哦!”
趁着简晨烨在厨房里洗碗的时间,我一瘸一拐地跑去敲乔楚家的门。其实一开始,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只是在家闷坏了,想找她聊聊天罢了。
乔楚打开门见到是我,一点都没表现出意外,倒是我被她手里拿着的那本全英文的《自深深处》给惊了一下,然后我就很悲剧地发现,除了标题之外我什么都看不懂。
她侧过身子让我进门,示意我自己随便找地方坐。屁股刚一挨到她家的沙发我就想大喊“这也太舒服了吧”,为什么乔楚的房东对她这么好,真是一个以貌取人的社会!“你一个月租金多少钱啊?”我愤愤不平地问。她从厨房里探出半个头来:“啊……你说房子吗?这是我自己买的。”说完这句话,她的头又缩回了厨房里,紧接着便传来了榨汁机搅碎果肉的声音——但是,我觉得,它搅碎的是我的心。哼,我对这个世界的敌意每天都在加深。几分钟后,乔楚从厨房里端了两杯果汁出来,递给我一杯,她还没来得及说话我就抢先问了:“乔楚,老实说,你是富二代吗?”
她一愣,随即又是一笑:“你以为人人都跟你那个好朋友邵清羽似的啊。”
不是富二代,可是……我知道再问下去会显得我很没有教养没有礼貌,但是我还是想问:“那你这么年轻就自己买房子了……”
她明白我的意思,很直接地回答了我的问题:“我自己赚的钱。”
乔楚第一次去我家探望我的时候,曾经开玩笑说过她很擅长敛财,虽然是玩笑的语气,但是听得出是一句实话。
当时话题转换得很快,彼此也不算熟悉,所以我自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可是我在家的这段时间里,的确不止一次地撞见过乔楚在不同的车里进出。有时候她会主动和我打招呼,我原本觉得有点尴尬也被她大方自然的态度给化解了。
简晨烨虽然对她的态度缓和了一些,但私下里依然坚持自己最初的看法,时不时还是会劝我说,乔楚的社会背景一定很复杂,就算和她做朋友,也还是保持一定的距离比较好。
我并不是不在乎简晨烨的劝告,可是,怎么说呢……对乔楚,我有一种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来自于哪里的信任感。
没错,就算是傻子也能看出这个女生并不单纯,可是当初她拿着手机,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怒斥那些冤枉她是小三的人的场景,我怎么也忘不了。
她虽然外表美艳绝伦,却并没有令人厌恶的妖邪之气。也许我很武断,但我就是有种感觉,我觉得她骨子里其实是挺真性情的一个人。
我一边喝果汁一边东张西望四处打量她家,不得不说,乔楚这姑娘真是有点品位的。屋子里并不乏奢华的摆件,以我这样的穷人眼界也能认得出一两样东西的来历,但妙就妙在她并不是一味地堆砌,而是在不经意的细节处稍作修饰,这些看似随意的点缀恰恰提升了整间屋子的气质,起到了点睛的作用。
从卧室门口看过去,能看到一张足足有半面墙那么大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乔楚穿着一条希腊式的长裙,面无表情地置身于一片荒野,大风吹乱了她披散的长发,一只眼睛被掩藏在头发后面,另一只露出来的眼睛眼神深邃,瞳孔里似乎藏匿着无限的痛楚,很美,很哀怨。
那是一张有故事的脸。我由衷地感叹:“你真是我在现实生活中见过的最好看的姑娘。”她顺着我的目光望了过去,沉默了片刻之后,答非所问:“那是我最喜欢的一张照片,我想过了,如果我哪天死了,遗像就用这张。”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带着轻微的悲伤,我很惊讶,但我没表现出来。
很难理解,长得美,有钱,还能读英文版的书,一个正常的女生只要拥有其中一样特质就能在人群里仰着头走路了吧,可是同时拥有这三样东西的乔楚,她却如此忧伤。
那些令她忧伤的秘密到底是什么,也许还要再过很久,才会被我知晓。
我低着头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时候,她忽然问我:“昭觉,这个世界上你最喜欢的是简晨烨吗?”
“不是。”我的回答好像吓了乔楚一跳:“他不是你初恋吗?”
我笑了,是啊,如果问我,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的人是谁,毫无疑问我会说是简晨烨,但是如果范围扩大一点,就未必了。
我牢牢地看着乔楚,也许我是被她的感伤传染了吧,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说出内心最最真实的想法:“这个世界上我第二喜欢的才是简晨烨……”
她没有说话,她在等我自己说完这个句子。“我最喜欢的,是钱。”在这间并不宽敞的客厅里,我和乔楚四目相视,眼神无声地交换着某种信息,是互相坦白,也是建立信任,更是一种言语无法道明的心照不宣。
很多年来,我一直觉得很孤单,孤单得像是不小心来到这个星球之后,被弄坏了飞船回不了母星的外星人。
在我很年少的时候就已经明白,终我一生,能够从亲人那里得到的帮助几乎为零,换而言之,我也从没有过什么不切实际的奢望——比如濒临绝望时,有谁会突然伸过来一只手。
我经常在深夜里突然惊醒过来,没有缘由地睁大双眼,警惕地盯着一无所有的黑暗,感觉到自己像是往一条没有尽头的黑色隧道里慢慢下滑。
我想去抓住一点什么,可是我一无所有,我对一切都没有信心,对所谓的美好人生更是不敢怀有期待。我害怕失望,我害怕自己用尽所有能量和努力之后,我还是像一个无法融入地球生活的笨外星人。
我没有归属感,也很难发自肺腑地去相信一个人,但人活一生总得去相信点什么,我只好相信钱。
这种心情,就连朝夕相处,日夜陪伴在我身边的简晨烨也不会懂。但我知道,伴侣无法体会的感受,同类能。尽管看起来我和乔楚的生活有着天壤之别,但直觉告诉我,她是我的同类。
简晨烨所不了解的那些,她能了解。
乔楚打开门的那个时候,我并没有料到这次偶然的拜访竟然会变得这么沉重,杯子里的果汁喝完了,我决定回家。
起身离开时,我忽然想到过两天的聚会,不如也叫上乔楚一块儿去玩玩:“对了,乔楚,我和简晨烨打算后天晚上去他一个发小那儿玩,我还会叫上邵清羽,你要是有空就一起去呗?”
乔楚干脆地说了一句:“好呀。”是的,她几乎没有考虑就回答我说,好。后来,我一直都很想知道,乔楚,你后悔过吗?当你的瞳孔里那些沉静的优美和痛苦被熊熊火焰焚烧殆尽的时刻,当你亲手毁灭掉你一生中最珍视的那样东西的时刻,当你回想起自己以稀疏平常的语气接受这个重创你人生的邀约的时刻,你有过哪怕一丝后悔吗?
有过吗?
两天之后的傍晚,邵清羽开车过来接我们。我发现她自从捉奸那件事之后就一夜长大了,当然这其中或许还包括了连累到我断腿、失业而愧疚的成分,反正我跟她认识了这么多年,从来没见她这么温良恭让过。
我一上车就表示出对她的赞赏:“你真是进步了不少啊,邵清羽同学。”
她从后视镜里白了我一眼:“别给你点面子你就装相啊,我是看在你腿脚不便利的分上才来给你做牛做马的。”
她说完之后又把目光投在了乔楚脸上:“哎,乔楚,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我嗤笑一声:“你是老年痴呆吗?当然是在我家见过她啊。”邵清羽做了个打断我的手势:“不是,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我就有这种感觉了……”经她一提醒,我才想起自己曾经好像也有过同感!
正拿着Guerlain(娇兰)粉饼对着镜子补妆的乔楚啪地合上了粉饼盒,很不耐烦的样子:“好了好了,怕了你们了,非要我承认不可是吧……”
不只是我和邵清羽屏住了呼吸,就连简晨烨都瞪大了眼睛在等下文。乔楚叹了口气:“早几年的时候,我给一个私立医院拍过一个无痛人流的广告。”车里寂静了三秒钟,我和邵清羽几乎同时大叫出来:“那个傻帽就是你啊!”
说起那个广告我真是无语凝咽,它在某个我每天必看的频道上一天几乎要出现一万次,从创意到后期制作只能用“烂”来形容,一看就是为了节省成本随便找了个业余团队做的。
画面上先是出现一个好像憋了一整天没上一次厕所的女生,然后给她焦急不安的脸来了一个大特写,接着出现了一个不知道从哪个理发店里找来的小弟,拿着一张传单喜笑颜开地对着镜头说:亲爱的,不用担心了!
接着出来了一个道貌岸然的中年女医生,用带着浓郁口音的普通话向观众们介绍医院的规模以及手术的过程,末了,挤出一脸一看就没安什么好心的笑容说:意外怀孕别担心,××医院帮助您。
这时,之前那个一天没上厕所的女生换成一副上完了厕所的表情继续出镜,一边转圈一边欢快地说:真的一点也不痛呢,呵呵呵。
最后,画面定格在××医院巨大的招牌上,完了。
我真的无法把乔楚跟那个被我唾弃了好久的广告联系起来,她当初是欠了高利贷没钱还才去做这种事的吧。
乔楚挑了挑眉毛说:“我那时候太蠢了,他们就给了两千块钱糊弄我,买个Gucc(古驰)的钱包都不够,害得我那段时间下雨天出门都戴墨镜,不堪回首啊。”我已经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的敬佩之情了——长得美就是一笔巨额财富啊。
当年我读书的时候出去兼职,从来没遇上过拍广告这么轻松又高薪的事情,我遇上的都是些什么在超市里推销酸奶,或者当众煮新口味方便面给消费者免费品尝的活儿,一站就是一整天,到了下班的时候腿都麻得没了知觉,浑身充满了调料味。
同样是人,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我心酸地拍了拍邵清羽的座椅靠背:“别瞎聊了,快开车,闵朗还等我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