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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年关·她们 (1)

2003年1月31日,早上6时,闹钟准时响起。

闹钟刚刚响起,我就醒了,醒得十分彻底。翻身起来,在床上坐了大约一秒钟,又倒下去,继续睡觉。我惦记了一整夜的早上六点起来跑步的事,一下子被我自己强迫忘记了。可笑的是,半夜里有两次我神经质般醒了过来,很警惕地看看钟,知道还早得很,骂一声操你大爷,然后再睡觉。6点钟时,我很想起来跑步的,实在是起不来。这个时候,我多么希望窗外正下着雨呀,如果下雨,我可以名正言顺地赖在床上不起来。在以后独居的日子里,每当我回忆起这个要在大年三十的早上开始跑步的誓言,就觉得好笑,我真没想到,三十岁以后,我还会犯这种文学青年才会犯的错误,实在是有点形而上。

如果不是因为万纤的电话,我可能还要继续睡。8点正,万纤的电话打了进来,她让我去喝早茶。我说,万纤你发神经呀,喝什么早茶!万纤说,四方别睡了,快来,快来,这里有美女。我说,我这会正抱着六个大美女睡觉呢!我的网名是六个女朋友。万纤在电话里笑了起来,然后传来马达的声音,他说,四方快来,真有美女。再然后是江维,他说,四方,快来喝早茶呀,早就说好了的事你怎么可以这样,所有人都到齐了只有你还好意思睡懒觉。

原来是马达发起的一次非正式聚会,年年都搞,叫什么“年终总结”。本来说,今年就不搞这个所谓的年终总结了,但马达非要坚持搞下去,他说,一年到头,没几天是大家真正坐在一起消消闲的,好不容易过个年,不搞不行。这个不怕麻烦的东北人,就是喜欢扎堆。前几天江维好像跟我提起过,要在大年三十这天喝早茶的,我忘记了。所谓的“年终总结”就是几家人在新年前聚在一起,喝喝茶,打打麻将,没滋没味地折腾一整天。往年也搞,不过往年的旧历年来得迟,新年前几天就搞,今年的新年来得太快,快得大家似乎都没有思想准备,连几家之间的“年终总结”也不得不推迟了。江维说昨天打了几次电话都找不到我,不是忙音就是没人在家。我想起来了,昨天我好像在网上混了挺长时间,还拔了电话线、关了手机挺长时间。昨天早上,很早的时候,我妈就打过电话来,罗里罗嗦说了一大通废话,烦得我要死。我总是在逃避,我无法给我父母一个合理的解释,只好想办法逃避。所谓的想办法逃避,其实只是野蛮地把电话线拔掉。我变得越来越敏感,越来越容易被触怒。

这个狗屁“年终总结”都搞了好几年了,无聊透顶。我说,我还是不去了,你们好好搞吧,你们尽情地搞吧。说完我没等对方说就把电话挂了,然后起来拔掉电话线。

在这个无所事事的早上,我想继续睡觉,可是已经是睡无可睡。一个人除了睡觉,再也想不起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去做的话,往往是睡不着的,这个时候,睡眠也会变成一项难以完成的任务。我的经验是,只有在忙得手脚并用而且感觉很充实的时候,才能把有那种强烈的睡觉的欲望。

按理说,有许多事情等着我去做,比如从一年前就想重新认真地看一次王小波的全部作品,比如写几篇专栏稿,再比如写早已经构思好并把细节记录了下来的几个小说……再实际些的是,到外面去买些水果日用品什么的……但我就是提不起精神来做,所有的事情只是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就被自己强行压制下去。时间实在是太多。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是一条蛇,可以在冬天里名正言顺地冬眠。

我趴在床上,把头深深地埋在枕头上。洗发水浓郁的甜香加上淡淡的头油味道,以霸道的姿态直冲体内,在里面野蛮地横冲直撞。我反剪双手,由上至下,后腰,再滑向臀部。熟悉而又陌生的曲线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我想象着,划过自己身体的并不是自己的双手。棉被外面的冷空气在我双手的滑动中如影随形,精神上的自虐,由外而内的狂喊,没完没了,烦躁迅速,传遍全身。再也没有比这个更以忍受的了。可恨的是,在冬天的早上,我寂寞的皮肤竟然如此富于质感,每一个毛孔,都写满了青春的渴望。而渴望又是这样的无助。我无法呼吸。或者说是我强迫自己不去呼吸。身上的被子,是如此的沉重。

我已经是三十二岁的人,还说自己青春,实在是有点厚颜无耻。可是,我无法否认,这真的是青春期那种无法压抑的冲动。好多年过去了,我都没有尝试过一个人生活。一个人的生活,所有的一切都变得简单而直接,一头猪的思想活动,可能都要比我的更复杂。

浴室的大镜中,再度出现一张憔悴的脸。

我看不清自己的脸,但我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一张脸。

我回到房间,把眼镜架在鼻梁上,回到浴室,双手撑在洁白的陶瓷洗脸盆上,长久地凝望镜中的自己。好呀,下巴的胡子有点规模了。欧阳雪走后,我开始不剃下巴的胡子。浓黑的一丛胡子,似乎告诉我拥有一把山羊胡子已经指日可待。本来想连嘴唇上面的胡子也不刮的,但考虑到如果这个地方的胡子太长的话吃东西会造成不方便,就只好作罢。曾有朋友戏言,胡子浓的人,长精不长肉。意思是说,胡须发达的人,性能力强,模样差强人意,肌肉不发达,营养都用在制造精子这件事情上面去了。呵呵,我的胡子长得极快,像我的头发一样,是所有朋友中长得最快的,但我的肌肉也像模像样。是胡子令我的脸显得脏而且丑而且像个小丑,他妈的再怎么丑也是我自己的事情,没有人会在乎我的丑与不丑。我发誓,我会一直都不刮胡子,一直到欧阳雪重新回到我的身边。我要让她看一看她不在我身边时我他妈的过的是什么狗屎日子。……楼下的洗澡间传了一阵凌乱不堪的声音。淋浴的声音夹杂着说话的声音。还有浴液和洗发水的芬芳。这一大早的,一对男女,在鸳鸯戏水。

从那以后,我经常能在洗澡间里闻到从楼下传来的不同品牌的洗发水和沐浴露的气味,以及音量不低但永远也无法分辨出具体内容的说话声。

我有些迷恋从楼下传来的各种各样的气味。从这天的午饭时间开始,从厨房的气窗中传来的炒菜的气味,飘满我们八十平方米的空间。而我,打算一天三顿都是吃干粮,即饼干和速冻包子。我甚至连在米缸里掏把米做锅白粥也提不起精神。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让我出门是一件难以做得到的事,要我去菜市场买把青菜和切几两肉,更是难上加难。实在是没心情,也懒。

冰箱里的食物加上面条饼干这些,大概还可以吃一个星期。如果不讲究质量的话,我暂时衣食无忧。

身上这件加厚的睡袍有些脏了,袖口不知什么时候沾了几块油迹。不外出时,我老是穿着这件加厚的睡袍,再在脚上套一双加厚的长袜子。欧阳雪因此常常笑我,像个伪小资一样装模作样。可我就是喜欢这样。小时候看香港的电视,那些有钱的人,老是穿着这样的衣服在镜头前走来走去,那个时候我老是想,等我长大了,也要穿这样的衣服。所以虽然这种睡袍价格不菲,我还是拥有三件,另外有两件薄的适宜在春秋期间穿。我还常设想,如果我真的很有钱,将买一间大大的房子,请几个佣人,负责照顾我们全家的起居饮食,让他们穿专门为他们订做的制服,还要让他们喊我老爷,喊欧阳雪太太,喊我父母老太爷,喊我母亲老太太,喊欧阳雪的父亲亲家老爷……

在琳琅满目的影碟中,我找出一张叫《青涩禁果》的欧洲片子来看。再没什么比在这样一个无聊的早上,看一张心理扭曲的小制作电影更好的了。电影里面一对兄妹无法抑制内心的情感爱上对方并且发生肉体关系,但最后在父亲的帮助下理智终于战胜感情的故事。这部电影,题材虽然异于常规,但总的来说还是中规中矩的,尤其是最后,父亲对子女的感化,相当阳光,相当感人。但是,在此,我并不是想为它做宣传,我想说的是,这样一部电影,激发起我要做父亲的欲望。这几年来,我一直都希望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我有个高中毕业不久后就结了婚的同学,现在已经是一个十一岁孩子的父亲了。虽然我从没有设想过未来家庭的样子,但我的孩子曾经无数次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觉得像我跟欧阳雪这样过日子,还不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家庭生活。

年轻真好呀,电视里头,年轻的身体是这样的漂亮。

罢了,罢了。

放一张蔡琴的唱片,让忧伤的声音把全部空间填满。

李四方!

“啪,啪,啪”。拍门声中夹杂着一个女人的声音,是万纤。妈的,她怎么知道我在家?她来找我做什么?

万纤带了些酒店里打包的食物来给我。她还拎着个大大的纸袋。她说顺便跟小朵去转了会商场,买了双鞋。万纤来得很及时,正是午饭时间。万纤说,今年的“年终总结”差强人意,跟往常玩整整一天大相去甚远,今年只是喝了个早茶,大家在一起闲聊了两个小时就拉倒。

万纤说今年大家好像都有些心不在焉,连马达提议的中午找个地方喝酒的建议也没有通过。

万纤看着我笑。她说,四方你穿这件衣服真好看。我的脸热了一下。我有些不好意思。我说,我先换件衣服。万纤说,不用换啦,大家都是老朋友啦不用换也没什么。

当我走到房门外时,万纤叫住了我,说,四方,你的腰真细,像女人的腰一样。

我说,你还不如直接说我的屁股大。

说完这句话,我马上就有点后悔了,我他妈的犯哪门子的贱呀。

等我换好衣服再出来后,万纤在屋里转了个圈,说,还好,没有美女在这里,要不然我来了造成误会就不好了。我想说,万纤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但我没有说,我只是笑。笑得随意而含蓄。心里却顿了一顿,觉得有些别扭。

四方你的毛衣真漂亮!

今天万纤发什么神经了,这么难看的毛衣也说漂亮。我说,漂亮个屁,不过是欧阳雪那个笨蛋亲手织的。万纤愣了一下,说,你真幸福。我说,还好吧,可惜欧阳雪她比较笨,织得一点都不好。万纤说,四方你就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我只好呵呵的笑。

万纤像想起什么一样,双眼在屋里扫来扫去。终于让她找到电话接头了,她看了我一眼,自作主张把电话线接上。用马达的东北腔说,小样的,这一套,无耻。

无聊呀无聊。万纤倒在沙发上,大发感慨。她说,四方你说我们几个人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现在在一起,除了打麻将喝酒外好像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一样,说来说去都是些鸡零狗碎的破事。

我说,这年头谁说文学谁傻冒,万纤呀,你的要求也太高了吧?现在的人在一起,哪个不是说这些?我们现在正处在一个价值混乱,精神迷失的年代呀。

万纤说,早知道这样我也像你一样不去了,在家睡个懒觉比去个吵得要死的酒店喝早茶强一百倍。

我说,你来找我不是就说这些吧?呀,你的头发很漂亮!你的衣服也很漂亮!

万纤看着我笑,似乎等我的这两句赞美已经等了一百年。

万纤的头上现在有三种颜色,红、黄、白,底色是淡红,头顶上几缕银白,几缕金黄。这几缕黄和白的头发看上去非常抢眼球。我说,万纤你怎么搞这么前卫。万纤说,过年了哦,过了年,就变成一个新的万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