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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欧阳雪·出国 (2)

突然间,我觉得这个我极熟悉的女人,是个非常可怕的人。这些,她是怎么样做到的?我是男人,也绝不可能有这样的定力,去把一个如此重大的秘密保守这么长的时间。包括欧阳雪在内的许多人都说过,我是个生活在自己内心世界里的人,身旁一切,似乎都与我无关。这件事情,我不知道,到底是欧阳雪刻意隐瞒还是我自己故意装作不知道。我实在是搞不清楚,我既然深爱着这个女人,为何又对她置若罔闻?也许,也只有欧阳雪这种极端独立的女人,才能跟我这种里外都冷的人相安无事。我这样的人,大多数人是无法感受到我的内心的。一句话,我就是欧阳雪的影子,欧阳雪同时也是我的真实写照,我和她是完全相同的一类人。有时候我想,上帝是个天才,他不仅能把人造出来,还能把每一个的未来安排妥当。

我说,我要跟你回家吗?

当然要。

还有什么好说的,一切都已经定下来了,一切都已经被我亲爱的女友作了安排,我只需要像个傀儡一样跟在白领丽人欧阳雪的身后就行。

正如我所料,欧阳雪的父母听到这消息后,也是目瞪口呆。不过,他们一句阻止的话也没有说。这多少让我有些意外。

欧阳雪的父母,在她和哥哥很小的时候就离异了,各自又组织了新的家庭。她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和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她的亲哥哥,在北京读完研究生后,留在北京工作,她则选择了佛山。佛山离欧阳雪老家台山只需要一个半小时的汽车,但欧阳雪是很少回家的,一年也只是一两次吧。她甚至很少跟父母通电话。她父母都是人民教师,他们的退休金让他们生活得相当充足,在金钱方面不需要依靠孩子,也不会为这两个已经成年的孩子提供金钱上的帮助。

这些,我是早已经知道了的,在这里写出来,只是想强调,欧阳雪是个非常独立的人,像我一样,是这个世界上孤独的人。也许正是这样,我们才能走到一起吧。我们都是天生孤独的人。我们孤独但不寂寞,因为我们的内心非常强大。因为强大,所以不寂寞。

相比之下,我还是要比欧阳雪幸运些的,因为我只是从小被送去别人家里寄养,从理论上讲,我还有一个完整的家,而欧阳雪则生活在一个破碎的家庭中。

我们在台山呆了一个白天和一个夜晚,分别在欧阳雪父亲和母亲家中吃了中午饭和晚饭,在酒店里住了一个晚上。晚上,我们约见了几个欧阳雪的中学同学。所谓的与老同学见面,是到酒吧里喝得翻天覆地。酒吧大厅里的音乐惊天动地,台山的小年青们似乎全部集中在那个小小的舞池内。包房里混合着四种格格不入的声音,一是从大厅传来的只有节奏没有旋律的吵闹,二是MTV的音乐,三是驴鸣一样的欧阳雪的同学的歌声,四是几个正在划拳的人的吆喝。我的牙痛让我相当难受,但我还是一杯又一杯地喝酒。欧阳雪让我少喝点,我说,啤酒是凉性的,像凉茶一样,多喝点,明天一觉醒来,牙就不痛了。

我多么想大醉一场呀。可是我根本就无法让自己喝醉。我不主动叫人喝酒,但有人邀我喝酒我就喝。这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但我谁都不拒绝。我沉默。自从知道欧阳雪要出国后,我就一直沉默着。从知道她要出国的那一刻开始,我似乎完全失去了说话的欲望。而微笑,同时也固定在我的脸上。

就这样,我以一半是周华健一半是刘德华的脸,陪着欧阳雪去见了她需要见的人。每个人都关心了一下我的牙,每个人都对我表示了同情。惟一不同情我的是我自己。我甚至希望更痛些,最好是痛得死去活来,痛得让欧阳雪放弃去英国的计划。

欧阳雪的继母送了一对纯金手镯给她,上面有龙凤呈祥的图案,很古老的式样。这个慈祥的老女人说,这对手镯,是她跟她父亲去年到香港旅游时买的,原本想等她结婚的时候再送的,现在既然要出远门就提前送了,带在身边,心不慌。在她们老家,金子有能让人心神安宁这一说法。欧阳雪的母亲则从脖子上除了个玉坠子给她,说是外婆当年给她的嫁妆,她已经挂在脖子上三十年,希望这个玉坠子,保佑她的女儿。

回到佛山后,欧阳雪把那对死沉死沉的手镯交给我,让我保管,说如果我急需要用钱,大可以拿去卖了它。玉坠子,她则挂在自己的脖子上——只是换了一根新的红线——她说那根旧的红线上沾满了她母亲的汗,让她浑身不自在。她的脖子上,原本已经挂了一块我送的玉佩,我以为她会用她母亲给她的这块换了我那块的,但她没有,她把两块串联在一起了。我说,这么沉,你就戴你妈给那一块好了。她说不沉,亲情和爱情同样重要,同样不能割舍。天知道欧阳雪说这话时为什么不脸红,因为只有天才能判断她这句话的真伪。这样,她跟我做爱的时候,胸前这两块坚硬的翡翠,偶尔会发出几声清脆的撞击声。这样的声音,划破黑夜和白天,也划破我粗重的喘息,跟她的呻吟一起,长久停留在我的耳畔,成为我孤独生活的一项重要内容。

欧阳雪留了一万块钱给我。她说,她只能留这么多钱给我了,她再也拿不出更多的钱。我说,我不需要你的钱,我完全可以自己挣钱养活我自己,我大不了另租一间便宜点的房子。在这句话里,我有意用了很多个“我”字,有人说,当一人要强调他是个自我的人时,就在说话时无意识地加进去“我”字。她说,她这一万块是房租,是她不在中国时的房租,她不希望我搬家,因为她回来后还是要住在这里的。她要求我不要更改电话号码、电子信箱、QQ号码等。

什么都让欧阳雪想好了,我再次觉得自己像个没用的废物。她甚至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已经买全了所有的生活用品。有个如此能干的女朋友,我夫复何求!

音乐响起来了,是我们经常听的齐豫的歌。激越的歌声在密封的房子里面左冲右突。我们无言相对,都有点疲惫了吧。那么,用身体替代语言吧。像我最初相识时一样在齐豫的歌声中用身体来彻底征服对方吧。

原本,我是打算一个人到医院去看牙的,欧阳雪说什么也要跟着我去。或者是我的话少了,欧阳雪也变得沉默,她只说,我也去,就换衣服去了。这时,我还赤裸着躺在床上,我们刚刚才热烈地相爱了一番。在我情绪最高昂的时候,我牙床囊肿破了,红黄相间,像鼻涕一样的脓血喷涌而出。我想说的是,这一天,在我的极乐时刻来临之际由牙根处发出的痛苦像灭顶之灾一样,直迫高潮,成为高潮的另一个解释。

我躺在牙医面前时,欧阳雪像一个忠诚的保镖一样站在一旁,从我的头顶方向看着我。我感觉到她认真地看完了牙医在我嘴里捣鼓的整个过程。张大嘴巴,露出一口发黄的牙齿,是一种夹杂着尴尬的痛苦。当时我就想,观察尴尬和痛苦,可能也是表达爱情的一种方法。医生说我的牙龈发炎,情况比较严重,因为有两个肿起来的脓包。怪不得痛成这个样子。其中一个刚才破了,另一个这时被医生的小刀切了一道小口。医生还说我这个牙必须要处理,要不然一上火就会再痛。医生还说,我这个牙已经裂开,治疗好、填好后最好是做个牙套套住它,要不然它迟早彻底报废,要连根拔起。我问需要多少钱,医生说,不锈钢的一百五,瓷的要三百五。我还没说选择哪一种,欧阳雪就说做三百五的。她强调要做三百五一颗的。医生说,你真幸福呀。

离开医院前,欧阳雪决定把我打扮一下,坚持让我去洗一下牙,她说她已经无法忍我的一嘴黄不拉叽的烟屎牙了。我说,这个牙等你从英国回来再洗也不迟吧,反正你不在这里也看不到。她不肯,死活要我洗。我说我把牙洗干净了勾引女孩就更方便了。但欧阳雪不肯再听我的贫嘴了,只用深情的眼神死死地看着我,看得我心里直发毛,以为她此次英国之行其实是跟我说再会,如果我把牙齿洗干净了她就会离开得更安心一样。我开始变得更加伤感之后就依了她。如果不是在人来人往的医院里,如果这个时候耳边能响起齐豫的歌声,我想我的眼泪会掉下来的。我没有失声痛哭是因为我捕捉不到痛哭的契机。

在我洗牙的这几十分钟里,她仍然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洗牙的医生把我的牙洗得太狠,我嘴角渗出了几丝血迹。

在此后的一个多月里,我每周去一次医院让医生捣鼓我的牙。每一次躺在那张小小的床上,我似乎都感觉到,有一双美丽的眼睛正在看着我。这双眼睛不停地跟我说,我躺着的时候比站着更好看一些,因为我的眼眶很深,眉骨高高地耸立在额头上面。

在以后的几天里,我们再也没有谈论过关于出国的事。沉默,在某些特定的阶段中,就像意味深长的诉说。有好几次,我拿起齐豫的CD,只是看了看就放下了,我有点怕再听到齐豫完美的声音了。时间在我们中间悄无声息地过去了。有一天,夜里,做爱的时候,我突然想起那部叫《衰仔失落园》的墨西哥电影。电影的开始,那个十七岁的少年的女友要到欧洲旅游,临出发前,他们疯狂地做爱,一边做爱,一边要对方保证忠于自己,绝对不能跟其他的白种人、黄种人、黑种人做爱。他们都答应了对方,但他们马上就背叛了对方,并且背叛得没有一丝一毫的内疚。

这是个很好的电影,我看过两次。

我模仿电影里的对白,向欧阳雪提出了一样的要求。她也向我提出了相同的要求。我向她作出了保证,她也向我作出了保证。

欧阳雪应该是没有看过这部电影的,但我们的对白,跟电影相差不大,是西方电影的东方演绎。也就是说,艺术来源于生活但又高于生活这个真理是正确的。那么,我们的结局呢?我们结局是否也跟电影雷同?影片中,那个十七岁男孩的女友只是在电影的开始出现,她只是这部电影最不起眼的客串,整个故事似乎与她无关。

在这一样一个特殊的夜晚了,我再一次证明了,我们是彼此相爱的。

这个晚上,我们的电脑彻夜开着。齐豫的《走在雨中》不间断地循环播放着。

我说,我不需要她的钱,我的存折里还有些钱,我也可以继续工作的,我完全可以养得活自己,就算她不在了,我也能过像以前那种丰衣足食的生活。

欧阳雪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也别认为用女人的钱是不好的,到了今天,我们在一起已经这么久了,就不必再计较这么多了。其实四方,我了解你,在这个世界上,我是最了解你的人了,我知道你不想工作,以后你会怎么样我不知道,但起码现在,你还是不想正式去工作的。我是说,你不必因为钱而去难为自己的。

听了这样的话,我有些感动。是的,这正是我心态的真实写照。但我还是说,可是,欧阳,我并不是你的儿子!

欧阳雪咬着牙说:有时候,我是你的母亲;有时候,你是我的父亲。

我紧紧地抱住欧阳雪。我即将要离去的爱人啊,你为何一定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呢?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这些天来,我假装的强硬变得不堪一击。

我泪若滂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