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年走了出来,倚在包间门外,看着舞池内张牙舞爪的人群,觉得自己的心很乱,这满屋子的音乐似乎跟她毫无关系。终于又看到老莫了。他正从她的面前经过,他没有看到她。他穿着令人吃惊的衣服,他左耳上的耳环在闪烁不定的灯光下折射出来的光芒像闪电一样掠过张年的记忆。她真的料想不到,一个男人,居然可以这么性感,她甚至觉得老莫这个样子有点淫荡。一个中年男人的手搭在老莫的肩上,两人不急不缓地向着另一个包间走去。这个男人可以做老莫的父亲了。张年回头往房间里望了一眼,房间里的一切一目了然,杨念东正唱得声情并茂。她想到老莫他们的房间里去看看,哪怕只是像现在这样就站在门外往里望一眼也好。可是她终究没有去,她突然觉得害怕,她害怕知道老莫太多的事情。她跟老莫认识的时间不算短了,可是,他们之间,除了身体的接触,好像再也没有更多的东西存在,她熟悉的只是他的身体,老莫以跟他的年龄不相称的老成在她的内心占据着不可低估的地位。也正是这种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使得他一直像谜那样吸引着她,有时她希望可以了解他多一些,但更多的时候她拒绝去了解。
实在是忍不住了,她拿出手机,躲在楼梯的转角处打电话给老莫。老莫说他正与朋友在酒吧里喝酒。张年问在哪间酒吧,她也要去。老莫说在“魅力之都”。张年也不揭穿他,说她马上就去。老莫说不要来啦,没啥意思,我都想找机会溜呢。
张年回到包房里,大家正在唱生日歌。
吃完蛋糕,杨念东问张年走不走,张年说,走吧,累了。
父母回去前跟杨念东说两个堂妹,一个高中毕业,一个初中毕业,想来广东打工,问他有没有办法。杨念东说,现在在工厂里打工很艰苦,也没多少钱。张年说,东东不如你拿点钱出来弄个电话超市,交给她们看。两位老人不知道什么叫电话超市。张年说,电话超市就是一个集中在一起的公共电话厅,很简单,一个屋子里装几十台电话,在外来工多的地方生意是很好的。杨念东问,投资多少?张年说二三万就够了,我有个朋友在城北开了一间,只有三十台电话,一天的营业额有六七百块,大概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杨念东说,这听起来好像不错,不过,邮局方面……这个不用担心,我有个高中同学是邮局的小头头。说完就打电话给她的同学。同学很热心,提供了个线索说他们家附近前些时候开了一间,可是老板突然要出国,正准备出让。同学答应帮她联系。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再就是商量两位老人怎么回家的问题了。本来,杨念东让他们坐飞机回去,可是他们说已经打电话问过,最近没有打折机票,要坐火车回去。张年就说,东东你就送他们回去吧,也顺路把你堂妹带出来。
回去的前一天,杨念东说有应酬,要晚些回家。晚饭过后,两位老人早早就回房休息了,张年也回到房间内看电视。看了几眼,觉得无聊,就打电话给老莫。老莫说张年你最近去哪里了,电话也不打一个过来。张年说,你还好吧。老莫说,好呀。张年说,我不好。老莫说你想我了?张年说我是想你了,这几天尤其想你——我过去好不好?老莫说,好呀,不过这么晚了。张年本意也不是要到他那里去,只是无聊,想逗逗他,就说,我不怕晚呢,我这就换衣服过去。老莫却当真了,说,不,你现在别过来。张年说,为什么?老莫说,不为什么。说完就挂断了电话。张年跟老莫讲电话的时候好像听到有水流的声音。她觉得有些不太好受。她为自己有这样的感觉而不安。
杨念东快天亮才回家。他一上床,张年就闻到一股特殊的气味,风尘的气味。张年知道他去了哪里。心想,狗真是改不了吃屎。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只坚持了一会,张年就翻过身来,脸依在杨念东圆圆的肩膀上。杨念东说,现在已经很晚了小年。张年居然觉得有些意外,一句话差点就说了出来:我又没说要跟你做啥。张年这样一想,自己也觉得无趣,翻了个身,继续睡觉。过了很久,还是无法入睡,眼泪却是不争气地淌了出来。
张年打电话给老莫,说,我解放啦。
老莫说那你还不过来!
张年又说,老莫你到底是干什么的,怎么随时都有空?
老莫说,不告诉你,让你不知道。老莫又说,张年你那里方便吗?这几天有个老乡住在我家里。
张年想了想,一咬牙,说,没什么不方便的。
在张年的家中跟在老莫的家中,感觉还是那么好。张年说,老莫你到底有几个女朋友?老莫说,就你一个。张年说,你是不是对每个女朋友都这么说?老莫说,是。张年气得要打他,他由着她打,还用身体去蹭她。
张年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不可思议,以她这样的年纪和阅历,居然在老莫这样的小男孩面前无法自控。
累死了,张年说。老莫说,我也累死了。
你才二十二岁,可是……
可是什么?
张年笑着说,可是你很了不起呢——你老实告诉我,你是几岁失身的?
16岁。
张年忍不住大笑起来,马上又止住了,说,真的?
真的,我就是因为这个考不上大学的。
去你的吧老莫,你笨就笨呗。
信不信由你,反正是这样的,连我爸他们都不要我了。
张年忍住笑,说,说得跟真的一样。然后又问,老莫你知道什么叫极乐吗?
老莫说,极乐就是在最快乐的时候死去。
听他这样一说,张年吓了一跳,说,这个说法倒是新鲜——那么,什么时候才是最快乐的呢?
老莫故作正经地说,快乐只有一种,跟你在一起是最快乐的。
真的吗?
真的?
单单跟我才快乐吗?
是的。
为什么?
跟你一起我觉得自由自在,很安全,我忘记了所有的事情,想方设法让你跟我一起快乐起来,所以我很快乐。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你真要跟那个姓杨的家伙结婚吗?
张年没有说话。
老莫又说,张年你说我们以后还能在一起吗?
张年说,谁知道呢,你这么小,但是又这么复杂,或者哪天,我真正了解你后我们就再也没有办法在一起了——你也要结婚了吗?
老莫说,有这个可能,可是我还是喜欢跟你在一起。
一直到我人老珠黄?
一直到你人老珠黄。
张年忍住笑,问,跟我在一起就像跟姐姐在一起一样有安全感吗?
老莫说,是。
张年气得又要打他。
冬天和春天都过去了,这时已经是初夏。南方的初夏时凉时热。
初夏的时候,老莫被人杀死在家中。
据说,当时他正与一个女孩在做爱,非法进屋的人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无声无息地将他的大门打开,又无声无息地一刀捅进他的身体。
那个女孩才18岁,是老莫正式的女朋友,他把她从家乡带了出来不久,这时正在一间电子厂里打工。女孩吓傻了,被送进第三人民医院(精神病医院)治疗。
张年知道这个消息后吃了一惊。她暗自兴幸,心想,还好她不是那个女孩。
杨念东再一次提出结婚。张年说,好,我们秋天结婚吧。
可是,他们不得不提前结婚,因为张年怀孕了。她不知道孩子是谁的。
后来,她去体检,医生劝她别要这个孩子,因为她患了肝炎。
在医院的传染病科,张年站在医院宣传画报前,面无表情地看着上面的字“肝炎,主要通过接触传染,也可以通过体液(唾液、精液)等传染”。
她的眼泪流了下来,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