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俊荣躺床上,好像睡着了。
电视开着,是综艺节目,几位打扮时尚的男女正在假腔假调地讨论着那件沸沸扬扬的娱乐圈丑闻,或慷慨激昂,或假装正经,像早有预谋一样,大家把事件的主角死死钉在道德的耻辱柱上。
电视机旁边,刚刚被俊荣使用过的冲击钻孤独地躺在地上。钻头还未取下来,像长茅一样对准了俊荣的头。如果这是一支枪,如果这支枪从这个角度射击,子弹会从俊荣的右耳射进去,从左耳射出来。
一个小时前,一级钳工伍俊荣同志独自一人在出租屋狭窄的洗手间内安装了个热水器,使用的最重要的工具就是这支从厂里借回来的冲击钻。他不知道,钻头这时正在不吉利地对准了自己的头。热水器是车间办公室的统计马大姐给的,是她家里淘汰掉的。旧是旧点,质量还不错,万家乐,老名牌。
在这个寒冷的冬天,俊荣嫌用煤气炉烧水太麻烦而总是令他的女朋友秀明胆战心惊地用冷水洗澡,现在终于有了热水器了,俊荣迫不及待地豪华地洗了一个澡。洗澡的时候,有一个声音在俊荣心里狂呼:爽!
被温热的水包裹着,俊荣这才知道,洗澡可以如此舒坦。在此之前的洗澡是受罪,从此以后是享受!在去年的冬天,整整一个冬天,他都在跟与他一起合租的同学吴福荣讨论他们是不是应该添置个热水器,但讨论了整整一个冬天,他们还是痛苦地用冰冷的凉水清洁自己的身体。然后,夏天就来了。在广东这个地方,冬天刚刚过完,夏天就到了,春天压根就没有出现过。去年的这个时候,俊荣与福荣在另一条城中村合租了一个房间,像相依为命一样挤在一间极小的单间里。
俊荣的这个澡洗得太豪华了,一直洗到热水器自己熄火,以危险为由跟他罢工。俊荣洗得太久了,把人都洗得倦了,所以他没等头发干就倒在床上睡着了。俊荣与秀明同居的这个房间太小,他们平时除了吃饭时是坐在小板凳上的之外,别的时间,不是躺在床上就是靠在床沿,要不然就是坐在床上,来了工友了,也让人家坐床上。在床边,铺着一张凉席,平时,没事做的时候,俊荣和秀明就手拉手坐在凉席上,靠在床沿,一边看电视,一拉闲话。他们的电视,是秀明的表姐送的。表姐嫁了个有钱老公,出嫁前把自己当姑娘时的置办的东西分送了给同事和亲友。电视放在纸箱里。纸箱装着他们暂时用不上的东西。
秀明开门进来,左手一把菜,右手一瓶油,左看右看她都像个能干的小媳妇。
秀明不像俊荣那么土,没有一看到热水器就洗澡,她只是放了些热水洗了把脸,用青瓜洗面奶幸福地洗了脸。菜是买回来了,但今天不做饭,去工友戴红莲家里吃。秀明买好菜后才接到红莲的电话,让去她那里吃。红莲的男友从老家带了些薰肉回来,今晚他们做火锅吃,让秀明带男友一起过去吃。他们同在一条城中村里住,隔两条巷。
秀明轻手轻脚进到房间里,在俊荣旁边坐下。俊荣的眼珠动了动,但没有睁开眼睛。秀明向俊荣的耳朵吹了口气,满以为俊荣会醒,但俊荣一动不动的,还突然打起了呼鲁来,把秀明吓了一跳。俊荣只有在累到极点并且睡得很沉的时候才会打呼鲁的。秀明笑笑,站起来,饶有兴趣地打开摆在纸箱子上面的装冲击钻的硬塑工具箱。从工具箱里丁丁当当地掉下来几个钻嘴,把秀明吓了一大跳。
房间太安静了,这异响把俊荣彻底惊醒,整个人从床上弹了起来。
秀明回头看到俊荣额头上青筋都暴了出来很多,很是意外。俊荣大口喘了几口气后开始克制自己,但他克制不住已经渗出额头的冷汗。
你怎么了?秀明问。
没事,做了个不好的梦。
什么梦?
忘记了。
你最近总是这样,不是半夜惊醒就是莫名其妙地冒冷汗,像做了亏心事一样。
我哪有做亏心事——你怎么还不去做饭?
今天不做饭,去红莲家里吃。
哪个红莲?
我工友,五巷的,上星期到我们这里来玩过的那个美女。
胖乎乎的那个?
嗯——
你好像说过她只有18岁,这么小就有男朋友了?
18岁都可以结婚了!
麻烦,枕头被我弄湿了。
起来,走!
我穿那件衣服去好?
秀明翻了个白眼没理俊荣,心里嘀咕,不明白俊荣最近为什么这么古怪,不是一惊一乍就是装傻扮嫩扮天真。
俊荣又说,我们要不要去买些水果带过去?
秀明没好气地说,没你那么多讲究,你要是不去我就自己去了,红莲的男朋友很帅气的,工友们都这样说。
肯定没有我帅。俊荣说。
没错,你是全美国最帅的蟋蟀!
这里是中国,不是美国。
所以我才说你是全美国最帅的。
俊荣他们磨磨蹭蹭地终于拍开了戴红莲家的门了。一进到门,俊荣很神奇地发现,传说中的,戴红莲的很帅气的男朋友跟自己是同一间工厂的工友钟小强。
未搬到这里来的时候,俊荣与福荣在另一条城中村租房子住,那个时候,钟小强和他姐姐钟燕燕也在附近租房子住,跟他们姐弟一起住的,还有钟小强的女朋友——另一个女朋友马晶晶。
俊荣有些晕,半张着嘴冲钟小强笑。钟小强显然也没料到红莲的工友的男友是自己的工友,而且还是对自己知根知底的工友。
戴红莲正在加工豆芽,把豆芽掐头去尾。红莲的解释是,豆芽的尾部味道不好,头部太硬,小强的胃不大好。
俊荣便说红莲妹真体贴。说完他有些后悔,因为他看到红莲的脸都红了,明显是害羞的缘故。俊荣继而对秀明说,靓女,你要多向红莲学习,多细心体贴!秀明两眼一翻,抢白道,如果你有人家小强一半帅,我不单要这样加工豆芽,还天天晚上给你捶背!
钟小强不愿意在他与俊荣未沟通好的情况让俊荣跟红莲瞎扯,就喊俊荣和他一起去买啤酒。
去到外面,俊荣笑道,你小子艳福不浅!
小强分一支烟给俊荣,说,我这个是认真的。
原来那个呢?
还跟我姐住。
不会吧?
我有时候到这边住,有时候在那边住。
这样也行得通?
我跟她们说上夜班,在厂的宿舍睡。小强说完,又加了句,其实这样也挺累人的,尤其是夜里,容易把身边的人搞错姓名。小强这句话说得相当真诚,俊荣看得出,为这事,他的确是在担惊受怕,甚至还有小半肚子的委屈。
真难为你了,俊荣说。俊荣忍不住要讥讽一下。俊荣望着这个白白净净的英俊小伙,脑子一时不够用,不知如何继续讥讽下去。
小强又说,荣哥,大家都是男人,你能理解我吧?
俊荣说,理解,理解,你放心好了,我不会说不该说的话。
连你女朋友也不要说可以吗?
可以——你姐姐现在还好吧?你表妹找到男朋友了么?
我姐姐她们?嗯,还那样。她们一向都那样,几年了也没什么变化。
我还以为她们变得更漂亮了。
她们从未漂亮过。小强说完,忍不住笑了起来。
但俊荣却不觉得好笑,他只是奇怪地看着小强笑。既然提到了小强的姐姐和另一个女朋友晶晶,俊荣就顺便回忆了一下小强风骚但谈不上漂亮的表妹刘思思。至于思思是艺名还是真名,他不知道。
俊荣知道,钟小强的姐姐、表妹,以及他另一个女朋友晶晶,都在同一条街的不同的发廊里打工,是按摩小姐。
一年前,也是夏天刚刚来临的时候,俊荣在当时与福荣合租的城中村里遇到小强,继而认识了与小强有关的三位年轻女性,他的姐姐、表妹以及他的做小姐的那位女朋友。
那天是星期天,俊荣没有像贪钱的福荣那样回顺达厂加班赚加班工资,而是舒舒服服地睡了个懒觉。一觉醒来,俊荣发觉自己疯狂地饥饿着,就伸手从旁边的桌子上捞起一包方便面生嚼。在俊荣与福荣合租的这间屋子里,并没有把自来水加热成开水这种装备的,也没有烧饭做菜的家什,他们平常所喝的水,不是福荣用军用水壶从顺达厂顺手牵羊回来的就是从超市里买回来的一瓶瓶的那种。
从俊荣连吃方便面这么美味的食物时都是像残疾的无力从床上坐起身的人一样躺在那里吃的习惯,可以看得出,俊荣是个生活态度有有严重问题的无为青年,更具体来讲,俊荣是个没什么斗志和事业心的小男人。
俊荣这一觉睡得太香太甜,以至于睡出一身臭汗。于是他洗澡,还用福荣买的号称洗了会很自信的飘柔牌洗发露洗了他貌似周杰伦发型的头发。
收拾得清爽而且迷人的俊荣走出简陋的出租屋,走到夏初的小巷内。巷内,到处都是农民伯伯们的果树,龙眼、黄皮、芒果、石榴等,知了在这些果树上使劲喊叫,像要把这个城市的夏天撕破般卖力。
巷子里到处都是打麻将的,小店里,树荫下,凡太阳晒不到的地方都摆着一张桌子,除去端坐的四个人外,周围还站着好些人在买马。这些打麻将的人,大都操外地口音,而且大都是穿着时尚,年富力强的,间或有一两个说本地话的夹杂在里面,脸上必定写着老江湖三个字。有那么一刹那,俊荣还以为自己走进了麻将馆。长长的巷子,到处都是哗啦啦的麻将声,但打麻将的人却不怎么声张,他们那个认真的模样让人心怀好感,好像他们正在进行并不是仅仅几元一注的怡情小赌,而是一个关乎身家性命的赌局。
俊荣正在掏钱准备吃一个5元份的快餐时,肩膀被什么人拍了一下,扭头一看,是自己跟他并不怎么熟的工友钟小强。
他们一起抽了一支烟后,就变成朋友了。俊荣这才知道,自己和福荣的“家”与钟小强他们家离得很近。这条村子,离顺达厂很近但离幸福总厂很远,钟小强是在总厂上班的,一般的人,是不会到这么远的地方来租房子住的,哪租不是租,谁那么傻跑大老远的地方来住呢?对此,钟小强的解释是,他的姐姐和女朋友都在这附近上班,为了迁就她们,他只好委屈一下自己了。
抽过烟后,俊荣更饿了,起床时吃的那袋方便面已被中午的太阳蒸发掉了。他邀请小强一起共进快餐,他请客。钟小强却让俊荣跟他一起回去吃饭,小强家里早做好饭了,因为表妹临时来到,他就出来买点熟食加加菜。
你表妹靓不靓?俊荣问。他隐约知道,钟小强的姐姐和女朋友是做小姐的,此时基本上也确定了他的表妹同样是做小姐的,但他还是忍不住口贱贱地过问一下人家表妹。
很多人都说靓。小强说。
于是俊荣就跟了小强去看看他的表妹是不是真的靓。
这个下午,俊荣被留下来跟小强以及小强的表妹、姐姐一起打麻将,还输了一点钱。钟家的人,都是麻坛高手,这场麻将,俊荣几乎把自己打成了一个自卑的人了。小强的女朋友马晶晶吃饭吃到一半,被发廊老板一个电话召了回去做生意了,说是她的一个熟客非要找她不可。
马晶晶三几下吃完了饭,骂骂咧咧地补妆,骂骂咧咧地换衣服准备去做生意。她们一家人,本来说好了吃过午饭后大家一起打麻将,一家人好好休息一下,所以有生意做了也不乐意去做。
这间屋子的脂粉太浓,情绪太艳,从进入到这间屋子开始,俊荣就开始觉得害羞,觉得过意不去,觉得这里不是同事钟小强的家而是一间专卖女性内衣裤的店铺,店铺里到处都是妖艳欲滴的妇女用品。而现在,由于马晶晶接的那个关于生意的电话,他由害羞升级了,像不道德地窃听了别人的私隐般不安起来。
俊荣低头吃饭,猛地听到小强粗着桑嗓子吼,鸟不死的蠢货,要去就快些去,七七八八的啰嗦个球!
俊荣扎扎实实地吃了一惊,差点没把饭吃进气管里。
由于马晶晶的临时退场,俊荣就变成替补上场的麻将选手了。
打麻将是愉快的,愉快的时间不耐过,一会就到晚餐时间了。俊荣已经在这里蹭了一顿午饭,不好意思再厚着脸皮把晚饭都要吃了才走人,但他们不让他走,非要留他吃了饭才放人。钟燕燕跟刚刚回家的马晶晶去做饭,钟小强伍俊荣和刘思思懒懒散散地仰躺在钟小强和马晶晶睡觉的大床上。事后,俊荣回忆起来的时候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跟小强只是关系一般的工友,为什么去到他家几个小时后会像回到自己家里那么随意?他想了很久,终于给自己找到了一人理由,这个理由便是,在那间屋子中住的都是些生活作风随便的人,他在很短的时间内被他们同化了。
小强问,俊荣我说的没错吧?
俊荣反问,什么没错?
小强说,我表妹很正点。
哈,俊荣应道,正点。
喜欢?小强又问。
喜欢。俊荣答。
嗨,嗨,嗨,思思突然提高声音喊,你们在胡说什么?
小强说,说你。说完还笑。
什么正点不正在点的,你们真的在说我正点么?思思问。
你是不是要我出去,再顺手锁上门,让你俩在这里胡来一下?小强生硬地开起了玩笑。
流氓!思思骂。
我是为你好,怕你老了后找不到男人。小强继续开玩笑。
思思假装生气,翻身去打小强。俊荣是躺在两人中间的,这样一来,思思就压到他身上了,像压住了一床被子那样压住了他。俊荣吓了一大跳,但身子被压住,又不知如何是好,只觉得下身可怕地热情洋溢了起来。思思是敏感的,描一眼俊荣,哗的一声叫了起来,娇骂道,荣哥哥你更流氓!
这顿晚饭,俊荣吃得尤其困难,但总算是吃得相当饱。
饭后,钟家的三个女人上夜班去了,小强和俊荣一起去租了几张成龙的电影回来消磨了一个晚上。在这个晚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