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荣又倒到床上去，说，我不想和你说话了，我要睡会。没到三分钟，鼻鼾声响了起来。
福荣睡了，俊荣自觉无趣，也上床睡觉。
他们上班挺辛苦的，不睡则已，一睡就睡到黄昏。兄弟俩醒来后，肚子饿了，把中午的剩菜吃了，又喝了几瓶啤酒，然后结伴去街边玩桌球。福荣呆头呆脑的，玩桌球远远不是俊荣的对手，俊荣每次玩桌球都说跟福荣玩很无聊，对天发誓这是最后一次跟福荣玩，但每次都不是最后一次，因为他找不到别的人陪他玩，也找不到比玩桌球更低消费和更有趣的娱乐。
因为夜里梦到了赵莉莉，俊荣起来后发觉内裤脏了，所以他一个早上都是想着赵莉莉，正在用磨机切割多余的边料时走神了，高速转动的磨机掉到地上才猛地跳起来。磨机把地上的电线切断了，烧了保险丝，俊荣这边的区域就断了电。
好多机器停了下来，不少工人在车间里乱转。虽然很快就换了保险丝重新供电了，但已经造成了影响。因为俊荣是总厂那边派来的人，车间主任不好说他什么，也不能给他什么处分，就把这事报到赵莉莉那里去。
俊荣轻飘飘地抽着烟向厂长室走去，心里有一丁点不安和很多的期待，他恨不得一天到晚都能看得到赵莉莉。
俊荣上楼梯的时候遇到刘志根夹着个皮包扯高气扬地走下来。俊荣说，刘厂长出去办事哪？刘志根嗯的应了声就擦肩而过，走过了又回头喊俊荣，你小子，注意点安全，可别又弄出个什么工伤来了。俊荣谦卑地站住，回头，说，以后不会了刘厂长，您放心好了。
俊荣站在走廊，看刘志根钻进乳白色的凌志车里扬长而去。俊荣不明白，有这么大一间厂、开这么贵的车、泡这么多妞的人，为什么会赔偿死在他的工厂里的简师傅的问题上那么小气？刘志根是出了名的好色。
厂长室宽大而豪华，最外面是会议室兼赵莉莉的办公室。赵莉莉的办公室是个玻璃盒子，原本设计的时候没有考虑到有一天会有一个叫做赵莉莉的女人会在厂长室里办公，后来就在会议室里用玻璃间出一个小间来，像传说中的养金丝鸟一样把赵莉莉关在里面。会议室里面是刘志根的办公室，跟外面的会议室一般大小，有洗手间和卧室。俊荣刚一进去，只是站在外头的会议室内，就感觉到有一股淫荡的气味，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两个交叠在一起的两个裸体的人，一个是赵莉莉，另一个是他自己而不是刘志根。
赵莉莉教训工人时的泼辣是出了名的，在来的路上，俊荣打定主意，不跟她顶嘴，她要骂得难听就把自己当成聋子好了。然而赵莉莉没有骂他，还神奇地送了一支洗面奶给他，说车间里的金属粉尘大，用这个洗面奶效果很好。俊荣明白赵莉莉是在还给他一个人情，是他帮赵莉莉推车去加油的人情。俊荣接过洗面奶，心里有些委屈，觉得这个人情还得太迟了，他都快想不起来那天晚上的事情了。
你找我来就是要送我洗面奶？
主要的事情是这个，不主要的事情是要跟你谈谈安全工作的重要性。
俊荣忍不住笑了起来，刚才心里那点儿邪念很奇怪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说，你还蛮有幽默感的，我喜欢。
俊荣你正经点，现在可是上班时间。
你的意思是说，不上班的时候可以不正经？
你再这样我就真的要生气了。
俊荣被说得心中一凛，收起了嬉皮笑脸。
赵莉莉简明扼要地给俊荣讲了几句与安全生产有关的话就打住了，完全是走形式。俊荣以为赵莉莉要让他回车间了，心里正盘算着要如何才可以跟赵莉莉多呆会，他有些喜欢赵莉莉身上的香水味了。赵莉莉突然问总厂那边的人是不是对简国强师傅的死有看法。赵莉莉的香水薰得俊荣有些头脑发热，很想在她俊俏的脸上吻一口。赵莉莉放在桌上的手机上挂着一只闪闪发光的水钻式物，看上去很有层次。俊荣说，你这个手机很漂亮，新买的吗？赵莉莉说，我在问你简师傅的事。
俊荣笑笑说，死了人那么大的事，别人能不说吗？
说的也是，赵莉莉说，听说总厂那边的人对刘厂长有些看法。
不要说总厂那边的人，顺达厂这边的人都说简师傅死得让人心凉。
这么严重？怪不得最近大家都有些阴阳怪气的。
也没什么了，后来刘厂长还是赔了不少钱的，简师傅的后事也办得体体面面的，总算有个交待。
送简国强师傅去的那天，赵莉莉也去了，所以她说，简师母有些可怜，才四十出头，就死了两个老公……
会计拿着一沓单来让赵莉莉签名，俊荣就走了。
俊荣慢慢腾腾走下楼梯，站在楼梯口仰头遥望，从怀里掏出赵莉莉送的洗面奶闻。一辆来势凶凶的浅绿色别克吱的一声停在俊荣跟前，把俊荣从白日梦里惊醒。车内就跳出四名衣着光鲜的女人。这几名妇女神色古怪，脸上既兴奋又压抑，看那阵势像要去抢劫银行。俊荣有些惊诧，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俊荣觉得开车的那个鸡窝头脸上的妆化得像戏子的悍妇看上去很面熟，像在哪里见过。
俊荣任由双脚带着他重新上楼让眼睛把这几位来历不明的女人看看清楚。四名妇女昂首挺胸进入了厂长室。正当俊荣在厂长室门外犹豫的时候，里面传来赵莉莉一声尖叫。
当俊荣冲进去的时候，里面已经打起来了。主要是赵莉莉在捱打。在四名悍妇的狠揍下，赵莉莉毫无还手之力。鸡窝头女人一边打还一边指挥大家别弄坏了东西，说什么这里的每样东西都是她家的。俊荣想起来了，这个鸡窝头是厂长刘志根的原配夫人。俊荣喊，别打了别打了。可是打得更激烈了。俊荣身旁站了两位隔壁财务科的女人，一位是会计，另一位是出纳，但这两个女人都没有去拉架。赵莉莉的上衣被撕破了，她用双手护住胸口缩在墙角处。俊荣大喊一声冲上前去，用钳工师傅有力的双手七手八脚地扯开了混战中的妇女们。
够了，够了，俊荣喊，喊声未完，脸上火辣辣的痛了一下。鸡窝头赏给他一记耳光，啪的一声巨响。
你死开！另一个女人趁俊荣发懵之际，把他推倒在地。俊荣吃惊地发觉，在某些时刻，女人的气力一点也不比男人小。
俊荣郁闷之极，先是吃耳光，接着又摔倒在地，忍不住大发雷霆，抓起椅子朝着一个女人的壮实的大腿横扫过去。
形势有变，四位悍妇一愣之下将矛头对准俊荣，四个人一下子对俊荣形成了包围之势。俊荣一边乱舞椅子一边高声喊叫，让出纳或者会计打电话报警。旁边科室的人也被惊动了，门外聚了不少心下惶恐的科室干部。俊荣被一张砸过来的椅子撞中了大腿，痛得他杀猪般大喊大叫，一发狠，舞起椅子又去砸人。
女人们被震住了，退到一旁，由悍妇转变成泼妇，骂起街来了。
难荣忍痛捡起赵莉莉的衣服要给她穿上，拿到手里才发觉，昂贵的职业套装已经变成了几条布。俊荣脱下自己油乎乎的工衣披在赵莉莉身上。赵莉莉在俊荣的帮助下站起来，却站不稳，倒在俊荣的怀里。就俊荣下意识张开双手抱住差点摔倒的赵莉莉时，赵莉莉的文胸掉落在地，带子断了。这时的俊荣的上半身是没有穿衣服的，这样一来，他与赵莉莉就肉皂相见了。俊荣一惊，松手要往后跳。赵莉莉也是一惊，手也是松开了，但她刚一松开手又更紧地把俊荣抱住了。俊荣犹豫了一下就任由赵莉莉抱着自己。在他们中间，有个硬硬的东西顶着对方的胸口。俊荣工作服胸前的口袋里，装着一瓶洗面奶。
俊荣想尽快送赵莉莉回家，但那几个女人堵着门口骂得正起劲，他们要突围而出有些难度。
鸡窝头骂着骂着，突然哎呀的发出一声怪叫。大家这才发现，刘志根不知什么站在他老婆身边并且偷袭成功。
你打我！鸡窝头跳了起来，挥手去打刘志根。刘志根手一抬，牢牢抓住老婆的手，骂道，打你，打你，你能打别人我就能打你？刘志根的话说得有趣，大家笑了起来。
刘志根大喊，还不滚！众人轰的一声全部消失了，除了俊荣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觉得不妥。刘志根扫一眼以自己老婆为首的四名悍妇，又骂，还有你们，都他妈的滚蛋。刘志根像一头盛怒中的雄狮。
最后只剩下俊荣和赵莉莉站在原处。刘志根进里屋拿了件他的衬衣出来给赵莉莉，说，你到里面去把衣服换了吧。
然后，刘志根拿了500元给俊荣。俊荣不要，刘志根皱眉问是不是嫌少了。俊荣只好接了，心里却有些鄙视，觉得刘志根太小气。
刘志根三几下手势就把这乱成一团麻的局面摆平，大出俊荣意料之外，觉得古时候的大将之才也不外如此。
俊荣回到车间，工人们都围了上来，对俊荣的英雄救美的义举进行了询问。
大家围着俊荣七嘴八舌的时候，福荣也站在那里，几次欲言又止。有人请俊荣抽烟，俊荣接了，说，嗯这烟不错——多少钱一包？
车间主任突然出现在大家身后，喊道，搞什么，搞什么，不用做吗？
大家一哄而散。
俊荣准备回工位做事，车间主任叫住他。
主任，你也是那种八卦的人吗？俊荣油嘴滑舌地说。
主任笑道，你的扣子没扣好。
俊荣低头一看，果然是，上下扣子扣错了。
晚上，俊荣主动请福荣去吃烧烤。请客这样的事情，俊荣是很少做的，一般都是福荣有心事的时候请俊荣出去喝杯啤酒的，俊荣是出了名的铁公鸡。
俊荣以为福荣会问他白天的事，他盘算好了，只要福荣一问他就要他添油加醋地描述一番。这么好玩的事情，他都忍了大半天了，现在他需要听众。问题是，福荣还是像往时那样呆坐着不主动找话题，甚至比往时更落落寡合。
福荣要了个大辣的鸡腿，吃得满头冒汗，咧牙咧齿。福荣不是很能吃辣的，但每次吃烧烤都会要求人家给他大辣的，一边难受一边开心地吃。为此，俊荣总说他是傻逼，自找苦吃，犯贱。福荣则一本正经地说，俊荣你不懂，辣点才刺激，我喜欢刺激的，太喜欢了。俊荣说除了美女我什么也不喜欢……
俊荣又问，你在想什么呢福荣？
我们总是在街边摊喝啤酒，福荣说，什么时候到酒吧去喝一次酒好不好？
酒吧有什么好，贵得要死，俊荣以见过大世面的语气说，你不会一次也没有到酒吧去过吧？
没去过。福荣说。
俊荣的身子便往后仰，宽容地笑了起来。
兜了半天，福荣还是没有过问俊荣英雄救美的事，令俊荣不得不再次确认了他的好朋友吴福荣同学的智商真的很低，低到无法配合他的心情。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闷头吃东西，闷头喝啤酒。
福荣又成功消灭了一条鸡腿后打着饱隔说，听说今天刘志根给你钱了。
俊荣吃了一惊，不知道这事怎么会有第四个人知道。
有人在外面看到他给你钱了。福荣说。
靠。
给多少了？
俊荣突然觉得很窝心，决定把今天白天的事情，所有的事情，都烂在自己的心里，到死也不再跟任何人说起。
福荣是有些木的人，从不会观颜察色，这会儿他对俊荣的不愉快情绪毫无感觉，接着又说，出了这样的事，赵莉莉也够丢脸的，如果是我，就以后再也不来顺达厂上班了。
俊荣脸阴阴的，想说句什么找不到话头，想骂福荣几句又没兴趣，只好一个劲地抽烟。
福荣看到俊荣不说话，就摸着圆滚滚的肚子说吃得很舒坦。他本来就有肚腩，一下子塞进去这么多的肉和酒，肚腩就更丑陋了。福荣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对俊荣说，中秋的时候我要回家，要帮你带钱回去给你爸妈吗？
不用，俊荣说，我每个月都有寄钱回去——你回家做什么？
福荣说，我也不想回去，但我爸让我一定要回去。我小叔叔要结婚了。
你都这么大了，你叔叔没结婚？
小叔快四十岁了，福荣说，没办法，家里兄弟多，穷得房子都没有一间，没人肯嫁。
那现在怎么会有人嫁了？
我爸他们几兄弟凑钱，我赞助了一点，给他建了个房子，他就结婚了，不过娶的是一个寡妇。
寡妇？有小孩带过来的？
有个男孩，但没有带过来，留在老家交给爷爷奶奶养了。
你爸爸为什么一定要你回去？
我叔叔的房子，我也赞助了些钱，侄子辈的人中，只我赞助了，所以我爸觉得很有面子，让我一定要回去一下。
你真有钱。
我是穷大方。我小时候个个都欺负我，每次在外面被人揍了，都是小叔叔帮我出头，所以我跟他最亲。
秀明妹妹要跟你一起回去吗？
不会——她要是肯跟我回去就好了，我跟她讲了费用我全包她都不肯跟我一起回去。
俊荣就笑了起来，说，她怕你是色狼。不过，如果她是真心要跟你好的话，巴不得你是色狼。
福荣恨恨地瞪了俊荣一眼说，你别以为今天你请我吃鸡腿就可以随便作贱我？
俊荣吐吐舌头说，那你不上班的话，我会很辛苦的，我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
三个人的活？
现在是我们两个人做三个人的活，多出来的那一个人的活是简师傅的。
简师傅几个字令福荣哆嗦了一下。对俊荣说，白天不要讲人，夜里不要讲鬼。
俊荣哦的应了声，望着福荣的头顶说，师傅您来了，过来坐，过来坐，一起喝酒。
福荣骂道，再乱讲我就要揍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