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稷咸
选自《教育杂志》第十九卷第一号,1927年1月20日。胡稷咸(1899—1968),安徽芜湖人,哲学家、外国文学研究专家、教育学家,曾任北京大学、武汉大学和安徽大学教授。
居今日无博士硕士之头衔,而谈教育者,鲜不被示为门外汉。今之谈教育者动辙曰:教育为一种科学,其原理通则,皆根据于归纳法之观察,及实验之结果;教授之方法与材料,必以学童心理发展之程度为准绳。虽不读洛克(Loeke)之《人类智力论》(Essay concerning Human Understanding)、《教育思想》(Thoughts concerning Education),卢梭(Rousseau)之《爱弥尔》(Emile),裴斯泰洛齐(Pestalozzi)之《刘乃德与葛楚德》(Leonard and Gertrude)、《葛楚德教导子女方法》(How Gertrude Teaches Her Children),侯巴脱(Herbart)之《教育科学》(Science of Education)、《教育原理大纲》(Outline of Educational Doctrine),福禄培尔(Froebel)之《人之教育》(The Education of Man),斯宾塞(Spencer)之《教育学》(Education),赫胥黎(Huxley)之《科学与教育》(Science and Education)与乎最近及当代教育家如蒙特梭里(Montessori)、杜威(Dewey)、柏格雷(Bagley)、桑戴克(Thorndike)、斯他期(Starch)、巴克赫斯脱(Parkhurst)之著作,则不足以知教育数百年来演进之陈迹,近世教育方法之改善及其将来之趋势。一知半解之士,听其言则固有之壁垒尽失,而彷徨无所依据,惟有唯唯称是而已。彼多数教育者见国内之人,皆愿执弟子之礼,莫敢与之分庭抗礼;故益掉其三寸不烂之舌,抗颜而为全国之师。苟彼云职业教育宜注重,则讨论职业教育之文,喧腾于报章、杂志、旬刊、周刊、月刊者,触目皆是;而操斧凿,事机织,负锄铲,养蚕桑,愿资助之人,不加于前也。茍彼云学生宜自活,则各校茍有自治会之设,即行步未稳、言语未清之学生亦得为自治会之交际股长或文版股长;而学生之笔战、舌闹、拳击,学校之痰痕盈地,窗户之缺而不补,教育自修室之涂铅抹恶自若也。茍彼云学校宜采用六三三新学制,高级中学宜分科,学生卒业期限应视其是否修满学分而伸缩,则办教育者必奉行惟谨,不敢稍有异议。然而教育之精神,乃萎靡不振,而无发皇蓬勃之气象。其故何耶?频年战争,库空如洗;教育经费,积欠盈年;虽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固矣;抑唱教育新腔高调者,仅收西人之糟粕,而遗其精华,借此以沽名弋利,未能以身作则,作真正之牺牲;彼唯唯称是者,震于博士硕士之头衔,而不敢为采本穷源之思:兹二者盖皆教育颓败之根本原因也。
夫教育者,精神专业也,重在成化。为教师者,常具高尚之人格,深邃之学识,和蔼之性情,严整之容貌,以作学生之楷模,而潜移默化之。教育之目的,在造出真正之人。今日之教育,或可勉强谓能造出教书匠、大律师、工程师、医学士、贩卖贾、银行练习生、海关司事、翻译员、洋行买办、政客、官僚矣,然未造出真正之人也。何谓真正之人?请稍用哲学之眼光诠解之。
相对言之,世界之形成,由于精神物质之构化;绝对言之,世界惟有精神所谓物质者,亦为精神之表现。人既孕育于此世界,故亦秉精神物质而生。其躯壳,物质也;其心灵,精神也。夫精神必借物质方有所表现;故吾人之心灵,必借躯壳然后有所作为。心灵为躯壳之主宰;躯壳为心灵之臣仆。主宰茍教育得宜,必欲求真、爱美、居仁、由义,彼臣仆必罄力以赴之。柏拉图之伦理,亦以践真性为人生最高尚之理想;而其所谓践性者,亦即躯体听命于灵魂之谓。故曰,生活本身不足贵,惟良善生活方有价值。康德在其实用理性之批评中,亦以实践理性为人生绝对之目的。此数圣贤者,虽各措词不同;然其意以心灵为主宰,以躯壳为臣仆,以至善之生活为贵,则一也。而吾所谓真正之人者,亦意在斯乎。
或者曰:子所言教育目的,在造出真正之人,信善矣;然未免失之迂阔,而不翕于今世乎?今日之世,尚功利之世也,生存竞争之世也。人方获衣食之不暇,奚暇求真、爱美、居仁、由义哉?曰:不然。教育为人类永远事业,其鹄的当高远正大,然后方可为人类造福。人不受教育则为茍受教育,则当先授以人类相生相养之道,而后教育以谋生之术。换言之,即当先授其如何为真正之人,而后方令其人事谋生之职业。余非反对职业教育也,反对弃为真正之人道,而专言职业也。茍举世之人,仅为教书匠、大律师、工程师、医学士、贩卖贾、银行练习生、海关司事、翻译员、洋行买办、政客、官僚,而非真正之人,可乎不可乎?行将见举世之人,纷争掠夺,而祸乱无已时也。我国之今日,恐已陷此危境矣!
盖常论之,人学之行为思想,不出真伪二途。守真者其言行必一致,其陈义必极高,趋流俗之所好而屈就之,以斩枉尺而直寻,不为也。孔子、苏格腊底、释迦牟尼、耶酥,其前例也。托伪者可侪尧舜,而其行则等盗跖。当其未窥破也,其创言可立论,亦足以轰动一时;及其败裂,虽三尺之童,亦知其虚服而鄙弃之。今之高谈教育者,其不为皂泡之吹者几人耶?明明求势,而曰吾为青年遗福也;明明谋财,而曰吾为国家作育人才也。噫!中国之人,岂皆盲声哑痴而尽可欺耶!故今日中国教育之危机,不在经费之缺乏,不在学生之越轨,而在办教育作教师者,未能以身作则,以高远正大之目的,诏示后进,以造出如孟子所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之大丈夫也。
对于教育之目的及其精神,既略抒管见矣,请进论中国现行之学制。五六年前,议改学制之声,腾如鼎沸。一若学制一更,则教育可一日千里。今学制已改新,而教育上不但未收良善之结果,而流声反变本加历骂。即以中学论,现行之学分制,在其主张者,以为可使智力高优者,得尽量发展其能力,而缩短其卒业时期;不至如旧制之固定为四年,而无伸缩之余地也。现行之选科制,在其提倡者,以为可使天赋各异者,皆得因其性之所近,而选定其学程,以发展其特殊之个性;不至如旧制之学程,皆由学校支配,而学生毫无去取之权也。然今日中等学生,毕业时期缩短者,则有之矣;然未见皆为智力高优者也。学程之选择,则自由矣;然未见其能发展个性也。盖避难趋易;人情之所同然;弃实求名,学生岂能异致?办学者既与学生自由选择学程之权,则学生得肆行其诡避巧趋之术。其选择之方法,以费力少而得学分易为准则。茍甲先生授课严,给分吝,选其算学物理者必寥寥也。茍乙先生授课时,学生可任意读水浒、红楼,考试时考卷上纵画狗涂鸦亦可及格,则选其政法常识、经济概要者必比比也。而教师中又多似乙先生抱分数非吾钱购之主张者。呜呼!如是之教师,行如是之学制,而望造诚恳向学之学生,其不若缘木求鱼者几希!
中学教育,更有注意者,即其组织、学程俨然一规模稍小之大学也。其设科也,则有文理商之分。人文科者,则文科之学程,如世界文化史、西洋文学史、人生哲学、历史研究法、地理研究法、伦理学、心理学、哲学概论、第二外国语等,无不应有尽有。入理科商科者,其专门学程之多亦如之。为教师者,又皆为具专门学识之人。授世界文化史者,可不必知声光磁电、炭养轻硫;授大代数微积分者,可不必知荷马、阜吉尔、但丁、李白、杜甫、莎士比亚、弥尔敦;授银行簿记、保险学者,可不必知三角形之三角等于两直角弦之平方等于勾股平方之和。职是之故,人文科者则斥算学物理化学为无用;入理科者则低历史地理为不合性情;入商科者则以能知加、减、乘、除诸等、百分、小数、利息为已足,而视学代数、几何、三角为空废时间矣。然则,此三科之学生,对其本科专修之学程,当有所深造矣,然吾又未见也。今之卒业于中学文科者,皆能用本国文字发表普通之思想,而明白条鬯乎?本国历来政治之变迁,典章制度之因革,思想学术之源流,能略知其大要乎?其卒业于理科者,能知数学为人类驾驭自然必要之工具乎?能用科学之方法之精神以解释自然界之现象乎?其卒业商科者,能谙悉国内外之商业状况乎?能知经济之原理乎?就吾观察言之,中学毕业生,果有其应具之学识者亦识之罕矣。
夫中学之目的,在与学生以普通学识之训练,启发其各种天赋之宝藏,而为精神健全之人,非欲其具专门知识也。彼迫于家境之艰难,而急欲专一艺以自给者,可入实业学校。中学者,为有升学之能力,以受完善之教育者设也。今中学而分科,各科自有其专修之学程。是不啻旧花木者,欲其花木有奇形异状,以供玩赏,而束缚之,压迫之,不令遂其天机也。夫学术本身,原无门类。门类者,人为求研究便利起见而分别者也。文学、历史、地理、地质、矿物、生物、化学、物理、算学、天文、伦理、心理、哲学等科目,皆有交互错综之关系,所谓牵一发而全身动者也。茍对各科之知识不足,则难专修之学业,亦不能精。故曰由博反约。今中学生对于各种学程,以为此疆彼界,则分甚清,各不相犯,狭径以自封,划区以自狱,而精神上皆为疲癃残废者,何莫非食此新学制之赐耶!
嗟乎!喜新厌故,矜异炫奇,举世滔滔,皆不知反,用敢不揣冒昧,就余所目击而心伤者,作为教育评论一篇,虽不敢自许为洞见中国教育之症结,然自信皆肺腑之言,非敢茍欲立异,借自鸣高。世之关心教育者,其亦共起而研究之,以确定中国教育高远正大之方针耶!